书生淡淡地说着话,一些在曹功英听来,分明是敲在人心里的语句,那些隐藏在背后的意思,几乎只要想一想,就能感受到一些分量。原本以为是猎物的许家,到头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对。曹家所做的,看起来都是徒劳。他作为曹家的掌舵人,所有的责任都由他来承担。原本以为是稳赢的赌博……还是输了。
不过在许宣而言,这些对曹功英有些残酷的事实,他似乎不怎么在意。所说的话,所有的姿态便是在告诉他——你做的不对,你有依仗……但是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输。
巨大的荒谬感包裹着曹功英,短暂的时间里,心情不知道该放在什么位置才好。这个时候,望着那张年轻地有些过分的脸庞,他觉得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有些话在心里盘亘了许久,也未能说出来。
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两句“小人”,或是说句“可恶”……这些也只能让他显得更弱一些。换位思考一下,所有的指责,其实也可以用在曹家身上。如果他最终还是赢了,也会欢迎许家来骂。对失败者,就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但自己毕竟是输了。
“你、你以为你是谁……”即便想要努力地做到风轻云淡,但是有些话说出来,还是显得咬牙切齿。恐慌、无措,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的爆发出,让他几乎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身体明显有些疲惫,这些天的忙碌,原本觉得等事情落地,可以好好的休息一番。但是到了最后,所遇到的是来自心里的巨大压力,反倒比身体上的疲惫更甚了几分。
明明觉得自己是胜了,但是到头来,对方只是简单地走到他的面前,和他说其实你并没有赢。自己以为的底牌,以为的靠山……严知礼,这一直是作为他心中最大依仗的东西,看起来在许宣那边居然没有什么分量。
书生认真的望着他,随后偏偏头,有些兴味索然地说道:“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么,或者要自我介绍一下?”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我叫许宣,许汉文,你听说过的。这一次的时候,都是我在做……但归根到底是你自己做的。你们挖了坑,然后自己跳进去了,我不过是在这个坑里加上一把土罢了。”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输赢。”他说着,声音有些感慨:“或者世上原本就没有输赢这种事,只是大家都在做事情,谁站得更高一点,或者谁做的更好一点。”许宣说完,摊了摊手。
“严大人不会放过你的,你斗不过他。这一次的事情,曹家不过是他的一个棋子。那边找过来,我们就得接受。这个机会若是换了其他的人,也不可能拒绝。”说出这样的话,曹功英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其间一些解释的意味。看起来像是服软了。
许宣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你还是做了。”
曹功英闻言,愣了愣,随后望了许宣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但说到底,还是严大人。两万两白银,是给他的……你这是在打他的脸。哈,你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曹家也许不被你放在眼里,但是你是个生意人,连功名都没有……和官斗,你就注定要输了。”
“谁知道呢。”许宣简单地点点头。
“你还不知道么,你一定会输……曹家现在可以收手……大家都是生意人,可以谈。”曹功英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因为对面的地方,书生正用一种很古怪地眼光看着他。仿佛是在嘲讽。
气氛稍稍沉寂了片刻,那边叫二贵的管事偏头朝身边的胡莒南看了看。胡莒南这时候一脸淡然和从容,只是在对方望过来的时候,又和气地冲他笑了笑。二贵吞了吞嗓子,随后将目光收回来,慢慢地落回到身前一尺远的地方。目光有些没有焦点,而整个人的气势,也似乎一下子委顿了下去。
这些天,曹家的忙碌他是参与其间的,很多事情曹功英只是做一些大方向的把握,具体的过程都是他来经手。
没有人比他更辛苦,不过因为想着这样辛苦的背后,会有巨大的回报,还是咬着牙坚持做了下来。但是这个时候,原本以为自己做的对的时候,陡然间化作一个巨大的耳光朝他拍过来。
自己都做了什么啊?没有意义的……
……
酒楼里眼下正是散场的气氛,三三两两的零散的客人从这边走过,见到坐在那里的一老一少,古怪地看一眼。玉屏楼那边,有人点起烟火,不知道是在庆祝着什么,不时有欢呼声传过来。夏夜的风从水面上吹进酒楼里,带着几分冷意,还有几许听起来让人觉得几分烦躁的歌声。
这个夜晚,原本能给人带来愉悦享受的情景,都在这一刻化作巨大的落差,将人拉入到某种尴尬的境地了,像极了一个巨大的反讽。
“可以谈……”许宣低声重复着曹功英的话,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谈呢?”随后也不等曹英功开口,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是拿出一笔钱来做补偿,还是说,你可以笑着告诉我,曹家之前做的这些都是在搞笑?而你们不是认真的?”许宣用征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摊了摊手:“如果这样,我们就谈。”
曹功英张了张嘴,但这个时候心情也是复杂难言,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自然不可能是在开玩笑,曹家所做的一切,一直是朝着“针对许家”这个方向去的。
“如果是许家输了,你会怎么说?”许宣耸耸肩:“这不是过家家啊,前辈。闹到这一步,我也不开心,我也想原谅你们……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接受。”
“好了,这些事情,原本就是遇到了随口说一说。曹老板,你大概还有事情要去忙,晚辈便不打扰了。”许宣撇撇嘴,慢慢地站身,将因为坐下来而压出褶子的捋平。
“晚安。”说完之后,便径直朝门口走过去。同二贵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偏头看了看,随后便和胡莒南出了金风楼。
……
人已经走了,但是落在身后的一些气氛,却依旧按照某个既定的轨迹朝着某个方向发展过去。金风楼里,二贵艰难的转过头,视线的那端,曹功英安静地坐在那里。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也就是在几个时辰之前,作为曹家的掌舵人,他还那般意气风发的同自己的谈着曹家的以后。原本那些东西都是很近的,但这个时候,一下子都遥远了起来。
“老爷。”
过了很久他,他走过去,艰难地开口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曹功英仿佛不曾听到一般,只是目光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地面。金风楼的管事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今日曹家是大主顾,因此过来询问了一番。二贵心情复杂,几句简单的话将对方打发了。
曹功英回过神来,微微眯了眯目光,沙哑着声音问道:“正儿去了哪里?”
“嗯?”二贵愣了愣,不知道他怎么会提起这样的问题。
“曹正,他在何处?”曹功英站了起来,脸上的须发带着愤怒,几乎一根根竖起来像是一只发怒的狮子。
之前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的原因。一些原本刻意忽略掉的东西,这个时候又一次开始提醒他,眼下的局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家同许家原本并没有太大的间隙,双方在徽州府墨业经营多年。许家的规模比不上曹家,没有直接的利益争斗。先前许惜福还在世的时候,曹功英还同他一道吃过饭。
事情最初起因还是曹正在墨展那天一番得罪人的话,这些原本也是小事情,曹家只要及时摆出姿态其实完全是可以挽回的。但是,当时很多的东西看不清楚,加上对曹正一贯的溺爱,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反倒在心里对许家颇为埋怨。这样的情绪随着后来事态的变化,彻底化作对许家仇恨。有些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