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月色都很好,等到了天明时分,天空中开始渐渐积满了厚厚的云层,雨很快就落了下来。许宣在屋内漏雨的地方放上木桶,随后站在窗口朝外看。
到底是初秋,下起雨来还颇有夏日的气势。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直的雨道,扯天扯地地垂落,一条条的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楚,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无数箭头,屋檐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只是片刻,天地已经分不开了,空中的水往下倒,地下的水到处流,成了灰暗昏黄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大雨前后下了三天,许宣就在家中闲坐。他如今虽然在书行里谋生,其实性质倒更像是接私活,有活就做,不做的话,除了赚钱少些,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还算自由的。
不过,这个时代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太少了,又是一个人,所以时常会觉得无聊。当然,也可以看书,不过家里的书除了四书五经,剩下的就是一些八股制艺的范文,偶尔会有几篇质量比较高的,更多的,也就那样了……本来就是断章取义的东西,即使几篇比较好的八股文,也是相对而言要好一些。至于许宣原先自己写的八股,呃、知道有这么回事就好了。
《金瓶梅词话》也不准备再看了,这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为毒草,同时又在暗地里不断流传、甚有影响的书,在如今的他看来,其实也不过堪堪可读的及格水准。作为一个现代人,毕竟站在了岛国文化的历史的制高点上,回过头再来看这本还未经后人加工过的《金瓶梅》,免不了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啧,超越历史未必都是好事啊。
然后又想,这书若是放在现代,应该也算是价值不菲的孤本珍品,颇有收藏价值,倒是应该妥善保管,传给后代。呃,如果自己有后代的话。
第三日午后,雨就停了,等地面上的水汽被蒸干的时候,因为大雨而略显冷清的街道上人又开始多起来。
许宣在书行抄完书,就在城里面随处走,随处看。偶尔在某片黛色的瓦当下停下来,眯着眼睛回忆它们数百年后的模样。有些能和记忆中接起来,他便笑。有些接不上了,大概是以后又有了其他的变故,于是摇头。
总之,这个时候还没有一个身为古代人的觉悟。
正走着,那边有人来唤:“可是许宣许公子么?”
来人一身下人打扮,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厮,见许宣点头,连忙道:“许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说着还好奇地瞧了瞧他。
不记得认识什么老爷啊。
随着那小厮走了一段,来到一座坐南朝北的民居前。一般说来,假如不是地形特殊,住屋的最佳朝向,当是坐北朝南,但是这个时候的徽州民居却大多是大门朝北。这自然也有原因。汉代就流行着“商家门不宜南向,征家门不宜北向”的说法,据五行:商属金,南方属火,火克金,不利于聚财。如此来看,这家里一定有人在经商,并且,从民居的格局来看,家资还不菲。
走进之后,就更加确定这一点。大门饰以山水人物石雕砖刻。门楼重檐飞角,正屋前是不小的庭院,一方小池,四围栽种的花木,铺面是富贵典雅的气息……当然,前世作为商人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差到哪里,这时候自然不会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类的情绪,还算从容。不过这样的情绪和他寒酸的外表,落在那小厮眼中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小哥,在下似乎不太记得认识你家老爷……”
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确认一下。
“那位‘在下’,久仰了!”许宣正疑惑,小池边有人在说话,望过去之后,也是失笑。
说话的老人须发皆白,有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仪,不过和气还是蛮和气。正是前些日子在街上站着与许宣说话的老者,听他自己说姓郑。从谈吐来看,这老人家确实颇有见识,应该是饱读诗书,只是也没有老儒惯有的迂腐习气。举手投足间偶尔流露几分气势,以前大概也当过官的。
老者那日与许宣攀谈,随口询问了几句许宣的情况,无非是公子何方人士之类的话。按照惯例,这时代年轻人大概要认真的自我介绍一番,晚辈、后进、末学云云……说什么不要紧,态度要端正。
不过许宣似乎也没有这个觉悟,只是随口回答,倒是叫老人家有些意外。少年得志,免不得有些轻狂,老人也是能理解的。然而再说了几句,又觉得不是这回事,这年轻人说话虽说姿态随意了些,不过每句话也都不走偏锋,丝毫不见倨傲。反而云淡风轻的大气,有一种内敛的温和。这般闲谈了一番,颇有所得,今日在前院池边闲读,偶尔瞥见许宣从门外过去,就顺道请进来。
“原来是这位‘老爷’,幸会幸会。”
“哈哈。”
然后问起近来所做何事时,老人家笑道:“老朽今日倒是读了两卷书。”
又问起是哪两卷。
“一卷名为《庄子》,另一卷……名为《南华》。”然后又问:“公子何故发笑?”
“倒是想起前人一句话。”
“哦?”
“呵呵,也记得不太清了。大抵是说……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还是枣树。”
“有趣,有趣!”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趣味和古人暗合,而相较起来可能还是自己的层次稍高一些,郑老显得颇为高兴,随后又问谁说的。
“呃,这个……”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
心中想的是,要想见到的话其实也不难啦,多活几百年也就可以了。
笑过后又邀请许宣进屋闲谈。
郑老将手中的《南华经》随手合上,边走边感慨:“画鸡蛋,不太容易啊,还是用炭……”
许宣闻言,眼角微微抽搐。
那日在长街和这郑老闲聊,郑老大概是看着自己的画风有些特别,毕竟不是一个系统的东西,所以颇为好奇。许宣见这老人家有趣,说话也不免随意些。
“得先练习画鸡蛋啊……不要以为画鸡蛋很容易……即便在一千个鸡蛋里面,也没有两个鸡蛋是完全相同的……就算是同一个鸡蛋,放在不同的地方,只要稍稍变换角度,其实也不一样。要想画好,不下一番功夫是不行的……老人家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未曾料到这老人家回家果真尝试,自己都还没有画过鸡蛋呢。
“郑老您真是、真是……”想了半天,也只是说:“真是别具一格。”
这话的含义没有具体的情境自然也听不出来,郑老皱着眉头思索道:“你这画技虽然别致,其实说到底和丹青也有共通,都需要认真体察。”
“欲要看究竟,处处细留心。那日说你要从画鸡蛋练起,老夫这几日倒是……”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很快到了正屋外。
右手边的小径上有两个人这个时候也朝这边过来。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大概是郑府的管事,四四方方国字脸,果然是每一个职业都有经典的脸型,这话真的不错。
后面的少女就出众的多,那管事其实也不算矮了,不过女孩的身量居然还要高出一截。长长的天鹅脖子,倒不高傲,反倒有股农家女孩的淳朴。这时候少女踩着草鞋,脚丫子是可爱的鱼肚白。
这么高啊,不好嫁人呐。
许宣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但这时更深层的原因大概是暂时不太能接受这个时代一个女孩子比自己高的事实。
也确实,都一米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