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节海棠过雨红初淡,杨柳无风睡正酣,杏烧红桃剪锦草揉蓝。三月三,和气盛东南。三月初三,对于水寒霜而言,是个令人珍而重之又意义非凡的日子。一大早她便吩咐厨房预备各样菜色,什么淮山枸杞鲜菌牛尾汤,貂蝉豆腐,西施舌等等,不可谓不用心。除了花心思准备菜式,她还精心打扮了自己,穿上了最华丽的衣裙,戴上了最名贵的首饰,只盼望黄昏时分的到来。在此期间,她安排丫鬟望儿一次次地去打听消息,前两次望儿都回禀说,二爷还在外面尚未回来,只因千帆被他那帮朋友邀去庆祝生辰实属正常,一行人或于郊外踏青,或办曲水流觞,都是高雅至极的活动,且前几年一向如此,水寒霜倒也不以为意。再怎么样,一到黄昏时分他必定会回来陪自己共进晚膳,之后二人散步赏月,弹琴作画,虽谈不上恩爱缠绵,倒也算是夫唱妇随,自有一番默契在。
她就这般沉浸在了对往昔的追忆之中,直至望儿再次返回,可她只是怯怯地望着水寒霜,并不敢上前回话。“都这个时辰了,二爷也该回来了吧?”水寒霜急切地问道。“二爷,二爷他去了……”望儿支支吾吾地待说不说。见此情形,水寒霜心有不甘地问道:“难道他去了紫霞阁?”望儿弱弱地点了点头。水寒霜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整个人都蔫了,两行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口中悲戚地喃喃道:“为何?为何要这般对我?!”她看着面前满桌的美酒佳肴觉得颇为讽刺,自己的良苦用心竟无人在意,还戴什么首饰理什么妆容,预什么菜色备什么酒席,此刻的自己,分明就是那戏台上的丑角,平白无故的落人笑柄。于是她发狠般地扯掉了首饰,抹掉了妆容,之后还觉不解气,又一把掀翻了餐桌,只听“哐啷啷”的一阵声响,碎瓷烂器便铺了一地,放眼望去,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华紫梦,你居然敢跟我作对,你给我等着!”她咬牙彻齿地说道。脸色阴郁得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旁边站着的两个丫鬟都缩着身子低垂着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相比于碧水阁的暴风骤雨,紫霞阁这边可谓是和风细雨,水波不兴。千帆和紫梦在餐桌旁相对而坐,丫鬟桃红正在帮他们布菜,布完菜又忙着盛汤,边盛汤还边说:“二爷,今晚这一大桌子菜,可都是姨太太亲手做的,她从巳时便开始着手准备了,也不许旁人插手,愣是自己花了大半日的功夫,真可谓用心良苦呢。”紫梦有些羞涩地用手扶了扶头上的发髻,瞥了桃红一眼,轻声嗔怪道:“多嘴!行了,这里不用你侍候了,你退下吧。’“是。”桃红笑着退下了,屋里只剩千帆和紫梦两个,紫梦对千帆说道:“你先尝一口这鸽子汤,看合不合你的口味。”千帆喝了两口赞道:“不错,清甜中又不失鲜美,可见你是用了心的。”紫梦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绯红一片,赶紧又给他夹菜:“再尝尝这糟熘鱼片,鲜虾丸子。”千帆面前的碗碟里已被各种菜堆得老高,为了阻止紫梦继续给他投喂,只得将其双手握住恳切地说道:“你费心了,紫梦,为了这顿晚膳你着实辛苦了。”“不辛苦,侍候夫君本就是我的分内事,何况你肯赏脸过来这边陪我,我已是受宠若惊了。”紫梦低眉顺眼地说道。“之前是我忽视了你,日后定会多来相陪。”听他这般说,紫梦不禁十分欣慰,眼含热泪缓缓吟道:“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赍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俏终顾盼恩,永副我中情。”听到此处,千帆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更用力地握紧了她的双手。然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对于紫梦不过是出于责任与愧疚,至于别的……他端起手边的酒一饮而尽,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桃花山庄可谓风平浪静,海不扬波。直到九月底接连迎来两桩喜事,那便是倾雪和紫梦几乎同时查出有了身孕。傲山在得知倾雪已有一个月身孕的那一刻,简直欣喜若狂,他想紧紧搂住倾雪,又怕伤及腹中胎儿,只得亲了亲她的额头,无比兴奋地说道:“太好了,我终于要为人父了!倾雪,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有多久!”接着他又吩咐水仙,每日晨起都要炖燕窝粥给倾雪进用。倾雪不以为然地说道:“胎儿还小呢,至于如今就这般紧张么。”“还是小心为妙,你往后出入都要找人相陪知道么,若是为夫不得闲,你就找水仙陪你”,傲山面色凝重地嘱咐道,“你有时不拘小节,过于散漫随性,因此你一人出去,我是断断不放心的。”倾雪听他这般语气,心中不免堵的难受,便轻声问道:“我在你眼里,是否根本就很无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并非此意,只是担心胎儿会有什么闪失。”“原来,你担心的只是胎儿……”倾雪一边用手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一边失落地说道。傲山用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柔声说道:“担心胎儿便是担心你啊,你与胎儿母子连心本就一体,若是你能顺利替我们慕家诞下嫡长孙,不就功不可没了嘛!”倾雪不再接话,只是怔怔的若有所思,她不知该替自己感到欢喜亦或悲哀,生下儿子就是功不可没,那生下女儿呢,岂非罪无可恕?此时,她不禁又想到心蓝,表姐的悲哀,不正是从她生下女儿的那一刻开始的么。或许这可以说是,哀莫大于心死,痛莫大于国亡,然,世俗悲哀莫大于传宗接代,深恶痛绝莫大于重男轻女!
那边厢的紫霞阁中,水寒霜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着紫梦,好容易瞅见她回来了,便赶紧迎了上去,一脸关切地问道:“妹妹,你这是去哪了?叫姐姐我等得好苦!”“不知姐姐大驾光临,还望宽恕怠慢之罪。”紫梦不无谦卑地说道。“妹妹,你言重了,这有什么恕不恕的呢,我这个做姐姐的,无非也是担心你和你腹中胎儿罢了。”水寒霜拉着她的手,亲热地笑说道。“刚才是去兰絮阁看望我姐,顺便告诉她我有喜了。”“嗯,那也是应份的”,水寒霜不无忧虑地说道,“不过往后还是少去为妙,万一让那两只畜牲冲撞到了你的肚子,岂不是功亏一篑,你说对么?”紫梦见她说得这般恳切,只得点头应允道:“姐姐提醒的是,我今后自当少去,定会事事以胎儿为重。”“真是温柔和顺,懂得进退,也难怪千帆对你宠爱有加。”看着水寒霜笑意盈盈的脸,紫梦分不清她是赞许还是拈酸,只得恭敬地说道:“姐姐你说笑了,千帆都是为了子嗣着想,在他心里还是更看重姐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听到此处,水寒霜脸上不无得意之色,为了显示自己的气度忙又贴心地说道:“行了,总是这般一本正经的,累不累得慌啊!你若不嫌弃,我往后便时常过来陪你解闷儿,咱们俩姐妹说说笑笑的岂不热闹,将来孩子的性子也会变得活泼一些。”“那妹妹我当真是求之不得,不胜欣喜。”紫梦感激地说道,两人互相让着进到屋内,边用茶点边扯闲篇……
这一日,傲山带着倾雪去烟雨楼拜见老太爷,到了那儿却发现千帆与紫梦也在,还有水寒霜。“大嫂。”紫梦一看到倾雪就亲热地唤道。倾雪缓缓上前望着她笑而不语,紫梦则拉着她的手欢喜地说道:“太好了,未曾想,你我竟会一同有孕这般凑巧!”倾雪刚想说些什么来回应她,忽听水寒霜在耳边聒噪道:“哎呀,天下竟有此等凑巧之事,这两姐妹同一日嫁给他们两兄弟不说,居然连喜脉都几乎是同时诊出的。都说无巧不成书,可依我看,便是《荒诞故事集》也不敢这么写呀!”闻听此言,倾雪是既好气又好笑,不禁瞅着她挑衅地问道:“你说这话,究竟算是心生羡慕还是妒火中烧呢?”“笑话!你俩有哪些地方值得我羡慕的,嫉妒便更谈不上了。”水寒霜一脸不屑地说道。“自然是羡慕我与紫梦姐妹情深,嫉妒我们虽比你年轻却反而后来者居上喽。”倾雪故作狂妄地笑说道,想要借机激怒她。
“倾雪,你是否对我这个当家人有何误解?我一心替你俩欢喜都还来不及呢!”水寒霜脸上虽有酸楚之色,话却说得滴水不漏。“是么”,倾雪听了却不依不饶地说道,“亏你自诩出身名门,怎会如此不分尊卑,竟然对我这个大嫂直呼其名?”“你……”水寒霜自然不服气奈何一时词穷,不由自主看向千帆,想从夫君那寻求些支持,谁知千帆不仅对其视而不见,还径直走到倾雪面前,对她诚挚地说道:“大嫂,大哥,恭喜你们!”傲山见状忙也上前一步对他说道:“二弟,虽然你已称不上初为人父,但我也同样恭喜你和弟妹了。”倾雪留意到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明显揶揄之笑,很是看不惯地皱了皱眉,再看千帆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笑说道:“我不比大哥你,到如今才初为人父,自然是会欣喜异常。”一时之间,厅内的气氛极为尴尬,所幸这时仆人前来传话,说老太爷午睡醒了,于是众人鱼贯而入来至厢房。
尽管水寒霜走在前面,可老太爷的目光偏偏绕过她看向倾雪和紫梦,并招手唤道:“二位佳媳快过来。”于是,倾雪和紫梦都走向他齐声唤他父亲,老太爷喜得合不拢嘴,一脸慈爱地笑说道:“好啊,我们慕家终能人丁兴旺了,你们二人果然不负厚望。现如今你俩有孕在身,定要好生调理保养,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厨房,只要是你们开口,哪怕是天上的龙肉,也会尽力满足你们!”她俩听老太爷这般说笑,都未免没好意思起来,倾雪低着头不接话,紫梦则红着脸说道:“尽心侍侯夫君,替他传宗接代是身为女子的本份,紫梦并不敢因此恃宠而骄。”老太爷听后点头赞许道:“嗯,果然温柔贤惠,千依百顺,堪称为人妻为人媳的典范!”此时,水寒霜不失时机的接话道:“紫梦向来是温顺和厚的,不比有些人,常常目无尊长,动辄出言不逊。”说罢便看向倾雪,倾雪亦抬头直视着她,却并不反驳,只是不置一词地冷笑着。这时,老太爷对水寒霜叮嘱道:“霜儿,照顾好她们二人腹中胎儿之事,就交给你这当家人了,你这边不会有何不妥吧?”“并无不妥,父亲,您大可放心!”水寒霜忙不迭地一口答应。“如此便好”,老太爷点点头说道,“可千万莫如上次梦儿她姐姐那样,发生意料之外的不幸啊。”“父亲,姐(表)姐之事并非意料之外。”倾雪和紫梦异口同声地说道。
“哦~并非意料之外,难道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你们可有何实质的凭据么?”老太爷注视着她俩严肃地问道。紫梦听了不再吭声,倾雪却不甘心地继续说道:“目前虽未有凭据,但终有一日……”“既然无凭无据,就无谓再捕风捉影,自寻烦恼。”老太爷打断了她,目光犀利地扫视了一圈众人,见无人敢再质疑才又缓缓说道:“你们都知道,咱家做的是开采金矿的生意,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几年多亏我亲家,也就是霜儿她父亲,替我们打通关节,咱家的生意才能做的风生水起,也无需提心吊胆,怕官府会找麻烦。因此,你们能过上如今这般太平富足的日子,都得感激霜儿的父亲,知道么。”听到此处,倾雪感到无比震惊:怎么会是这样?居然会是这样!再看水寒霜,此刻脸上不免流露出傲慢之色,比平日还趾高气扬,愈加面目可憎。而紫梦不禁也一脸的错愕:只知道她出身名门,却不知她父亲原来这般神通广大,连老太爷都对他礼让三分,如此看来,要扳倒她更是难上加难,报仇大计只能是暂且搁置了。
秋去冬来,转眼之间便到了十一月初七日。这日是倾雪的生辰,恰逢她又怀有身孕,因此傲山就主张要大肆操办,他专诚请了京中最出名的戏班子过来唱戏。戏台就搭在花满楼,中门内正对着堂屋的那块地方,以门槛为界,布置了一个精致的戏台。其实倾雪根本就不喜这般铺张奢靡,她只想与自己的夫君花前月下,马上墙头,奈何傲山执意要替她过个热闹非凡的生辰,以彰显自己对她的宠爱有加。从巳时起,就有亲朋好友前来拜贺,傲山与倾雪站在门口笑脸相迎,没多久,倾雪就感觉已经笑到脸部肌肉酸痛,客套话更是说到舌头麻木。唉,此等无趣的应酬之事果然不适合她,可能是傲山还不够明白自己,而她很多时候也并不了解傲山,熟悉的夫妻有着陌生的距离。
用过午膳之后,戏台上的戏便紧锣密鼓地开演了。倾雪自己点了《救风尘》、《拜月亭》这两出戏,接着又让身旁的紫梦和水寒霜,各自点了一出,然后便开始专心看戏,紫梦先时还与倾雪有说有笑,不时地品评一下台上的旦角演得是否到位,后来忽然就觉得身子不适。原来是午膳时她贪喝了几碗酸梅汤,这会不免有些腹痛腹胀,倾雪赶紧劝她先回去歇息。一旁的水寒霜也凑了上来,殷勤地提出要护送她回去,而陪在倾雪身边的水仙,亦被盼儿叫走了,说是要烦请她打几根络子,倾雪乐得独自一人清静,便让她不必急着赶回来。此时的傲山,正在二楼招呼他的那群朋友,只见几个人一时推杯换盏一时又拍案叫绝,似乎不闹腾就不畅快,甚是俗不可耐。隔壁桌的千帆与孤隐则斯文多了,除了偶尔喝喝茶吃吃糕点,便只是安静看戏,真可谓是雅人深致,或许这恰恰说明了看一人是雅是俗,只需看围绕在他身边的,究竟是文人雅士还是狐朋狗友。这时,台上正在上演的是《拜月亭》,当看到瑞兰与世隆互相误解,以为对方背信弃义的时候,倾雪不由地触动了心弦,想起与千帆之间的牵绊纠葛,想起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关切之情,眼中便依稀有泪花在闪动。忍不住往楼下看去的她,却恰好撞上了千帆搜寻的目光,两人眼神交汇的一瞬间,倾雪顿时羞红了脸,赶紧将视线收回,端起面前的茶杯氓了一小口,以掩饰心头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