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蠢……是我笨……”施明澈此刻站也站不稳,“噗通”跪在冰冷的地板上。</P>
他捂着胸口,眼泪决堤,声音凄婉,犹如杜鹃泣血,“是我害死了嬷嬷——”</P>
沈知听见动静,快步走来,停在门外。</P>
屋内的周庭芳扭头。</P>
两人四目相对。</P>
周庭芳冲他挥挥手。</P>
沈知瞥一眼瘫坐在地满面是泪的施明澈,脸上一抹关切的神色,却最终还是走开。</P>
周庭芳站在那里。</P>
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在施明澈的脸上。</P>
施明澈抬头,恍惚间看见了神女。</P>
周庭芳的脸拢在光晕里,朦胧一片。</P>
她脸上不见一丝同情,反而声音冷厉。</P>
“哭什么。”</P>
“你有血海深仇,有什么资格倒下。”</P>
“站起来!”</P>
她眼中杀意凛凛,精光闪烁。</P>
“杀光他们!”</P>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P>
“将他们全部杀光,挫骨扬灰——”</P>
施明澈被她眼底的戾气灼伤,险些说不出话来。</P>
此刻的周庭芳。</P>
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P>
“周芳,你——”</P>
施明澈胸脯起伏,双拳紧握,手心里一片冷汗。</P>
他却没有再说。</P>
他只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P>
“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你听过便算了。别对任何人说起。”</P>
施明澈喉头一紧,咬着牙道:“我知道。一切都没有证据。”</P>
“不错。没有证据,你说的话,不会有人相信。只会让你像上一次一般重蹈覆辙。”</P>
施明澈神色逐步恢复如常。</P>
周芳说得对。</P>
他还有血海深仇,如何能倒下?</P>
“其次。”周庭芳慢慢扶着椅子坐下,“你目前唯一的依仗是慈恩太后。你想要杀回南诏国,想要夺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你必须要有很多朋友很多助力。”</P>
施明澈的神态前所未有的认真和虔诚。</P>
就仿佛周庭芳说的是圣人之言。</P>
他只恨不得将周芳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P>
“所以。你得讨好慈恩太后。即使那个人是你的血亲,你的祖母。”</P>
施明澈轻咬下唇。</P>
若是从前,他或许会反驳。</P>
可是如今,他全身力气仿佛被人抽走,无力反驳。</P>
“慈恩太后有很多孙子孙女,不止你施明澈一个外孙。所以你要成为这一群孩子里最得宠的。”</P>
“得宠,得先让太后最疼爱你,怜惜你。对你生出愧疚补偿之心。”</P>
施明澈心口直跳。</P>
从前只知周芳行为怪诞。</P>
可不曾想,她有如此冷酷无情的一面。</P>
周庭芳想起上一世在翰林院当差时,曾因政务频繁出入兰台。</P>
兰台是大魏朝宫内典籍档案处,里面藏书过万,兼有数代帝王起居注。</P>
“德安公主和南诏王感情如何?”</P>
施明澈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却也老实回道:“说不出来。”</P>
“如何说不出来?”</P>
施明澈蹙眉细想,“两个人…犹如陌生人般。母亲在南诏后宫…犹如摆设。父王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踏足母妃宫殿。后来母亲更是失宠,父亲一年难得去母亲宫里一次。”</P>
“两个人是一直如此,还是越演越烈?”</P>
“从我记事以来,母妃和父王就如此。”</P>
“那德安公主作何反应?可曾因为失宠而郁郁寡欢?”</P>
施明澈仔细回想着母亲的音容笑貌,半晌才笃定说道:“与其说母妃是因失宠而不快,不如说她是因为故土难离才情志不舒。小时候,我时常见她对着大魏朝带过来的东西发呆,一坐便是一个下午。”</P>
“好。”</P>
周庭芳眉眼一抹浅笑,冷冷的,好似外面寒凉的月色。</P>
施明澈只觉得此刻的周芳,浑身清冷,不似从前。</P>
“德安公主之所以执意嫁给南诏王,不是因为她对南诏王情根深种。而是因为先帝惧怕南诏国再度来犯,害怕开罪南诏王,不敢从旁支中挑选宗室女,因此钦点德安公主和亲。”</P>
施明澈瞳孔微缩。</P>
“当年慈恩太后不舍德安公主,屡次大闹,惹得先帝厌烦,甚至动了废后的心思——”</P>
施明澈呆在那里!</P>
周芳眸光幽幽的盯着他。</P>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声音冷冷。</P>
“你母妃为了保护母亲的后位,只能点头答应和亲。可她又不愿爹娘之间生出间隙,只好一口咬定自己爱上南诏王,非他不嫁。如此,忠孝方可两全。”</P>
——轰。</P>
施明澈的脑子里陡然炸开。</P>
他忽然想起母亲坐在葡萄架下那恍惚的模样。</P>
他曾以为,母亲是因为不得父亲的欢心,才时常失魂落魄。</P>
可他为何从没有想过,或许母亲和亲……也是被外祖父逼迫?</P>
她心中有苦难言,郁结于心,所以才选择不争不抢不斗?</P>
因为她……从来不喜欢父亲!!</P>
周庭芳今夜的话,一句犹如一个惊雷,颠覆施明澈十年的认知。</P>
他从前觉得父王是天底下最蠢笨的人,他是非不分,被那贼妇玩弄在手心之中。</P>
可如今看来,他施明澈跟父王有什么区别!</P>
明明他才是跟母亲生活了十年的人,为何从来不了解自己的母亲——</P>
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哪怕一次,理解过母亲眼底深处的哀愁?</P>
他从前怎会那般浑浑噩噩,竟然从不知道母亲的心事——</P>
他真是世上最不孝的孩子了——</P>
施明澈的眼眶…再度红了……</P>
少年的嘴唇紧紧抿着,强忍眼泪,不让自己哭出声来。</P>
外面月色凄凄,不如少年眼底的凄苦。</P>
仿佛这一瞬,他长大了。</P>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任性妄为的施明澈。</P>
肩膀一重,周庭芳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推测。事实如何,我并不知晓。”</P>
施明澈笑得勉强。</P>
周芳洞察人心,敏锐如刀,管中窥豹便能察觉利害。</P>
如此一来,从前母亲身上的疑点全部解除。</P>
也难怪…父王不来,母妃也从不派人去请。</P>
母亲在南诏国人淡如菊,从不和那贼妇争抢。</P>
因此从始至终,母亲心里就没有过父亲!</P>
这一刻,施明澈想笑,却觉得喉咙被人掐住,发不出声音。</P>
周庭芳重重叹息一句,“好好利用这一点。让慈恩太后多疼你一些。也记得好好孝顺她老人家。”</P>
施明澈双拳在衣袍之下颤抖,咬着下唇,轻轻的“嗯”了一声。</P>
“收拾好心情。该出去了,沈世子还在外面等着。”</P>
施明澈艰难的走到门口,回头深深望一眼周庭芳。</P>
那一瞬,少年眼里的光……仿佛没有了。</P>
走出那扇门。</P>
便意味着长大。</P>
“周芳。多谢你跟我说这些。”</P>
周庭芳轻轻一笑,“谢什么,你是我弟弟。”</P>
那少年忽而一笑,肩膀上的重担仿佛卸了一半。</P>
“记住我的话。”</P>
“哪一句?”</P>
“仇要报、人要杀,饭也要吃,生活也要过下去,不要成为仇恨的奴隶。”</P>
施明澈眸色低低,思索片刻,“我记住了。”</P>
施明澈神色恍惚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