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今墨对余云岫说：“当然不对！你说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废除国医？”</P>

余云岫说：“为什么？难道你看不见，日本国废除中医之成就何其显赫？早在明治维新时期，日本国便以立法的形式，废除了汉方医（即中医）。如今在日本国，西医是唯一的合法医疗手段。我们学习日本国，当然要借鉴其成功经验。”</P>

坚决要求废除中医的余云岫等人，大都是留日学生，有样学样。</P>

“不至于那么绝对，”李谕笑道，然后对鲁迅说，“周老师，你也曾在日本国学习医学，我想知道，在日本国还有没有中药？”</P>

鲁迅点头说：“有的。日本确实废除了中医，但没有废除中药，因为很多中药的疗效属实不错，日本人无法割舍。”</P>

施今墨说：“日本人‘废医存药’，心思耍得不错嘛！”</P>

余云岫问道：“周老师，你是学过西医的，该不会也信中医的方术？”</P>

鲁迅说：“我当然站在西医一边。”</P>

“这就是嘛！”余云岫说，“但凡学过现代科学以及现代医学之人，都会坚定地废除中医。”</P>

余云岫是整个民国时期废除中医的急先锋和领袖。</P>

施今墨被说得有些难以招架，只能看向李谕。</P>

李谕想了想说：“余大夫废除中医，我认为无非就是关注中医是不是科学，对吗？”</P>

“没错，”余云岫说，“我认为中医不是科学，只是巫术、方术。不仅我，在座的诸位包括仍在欧洲的梁启超先生，都认同我的观点。”</P>

其他人全都表示了默认。</P>

李谕顿了一下，说：“确实，中医不是科学。”</P>

施今墨脸色一黑，感觉更加孤立无援。</P>

余云岫高兴道：“我就知道是这样！”</P>

李谕却继续说：“但我想问你个更基本的问题，什么是科学？”</P>

余云岫说：“我看过先生的文章，科学需要可证伪。中医的阴阳五行以及脉络学说，全都不可证伪，自然不是科学。”</P>

余云岫突然感觉又找到了反对中医更好的理由。</P>

李谕不急不慢道：“科学极为苛刻、严谨，力求纯粹的完美，容不得一点瑕疵和模棱两可，对不对？”</P>

余云岫说：“当然！就是因此，科学才是所有学科中的龙头老大。”</P>

科学在二十世纪初的地位真心高得没法形容，全世界都是如此。</P>

李谕说：“那如果我说，在科学界，数学算不算科学，其实也有争议哪？”</P>

“怎么可能！”胡适听了李谕的话后说，“数学是科学的皇后！当然是科学中的科学。”</P>

李谕道：“包括数学在内的形式科学，如逻辑学、统计学，其实都不能完全被称为科学，我指的是，大家口中狭义的科学。”</P>

李谕语出惊人，胡适问道：“先生，此话怎讲？”</P>

李谕说：“因为即便是最为严谨的数学，也有一些内容无法证伪。”</P>

“啊——”连虞和钦都闹不明白李谕想说什么了，“院士先生，这……”</P>

李谕继续说：“德国的数学家马上就会给出证明，任何一个包含皮亚诺算术公理的公理体系，如果它是自洽的，那在这个体系内，就一定存在某个命题既不能被证明也不能被证伪。换句话说，就是自洽性和完备性不能同时满足。”</P>

李谕说的当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只不过哥德尔还没给出证明，不过提前说说无妨，反正国内还没几个人知道这么高深的数学内容。</P>

“您能再说一遍吗？”</P>

他们显然没听明白这句话。</P>

于是李谕又重复了一遍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的内容，然后说：“现在已经有很多例子佐证，比如刚刚到访中国的罗素先生提出的理发师悖论。</P>

“某个城市中，有个理发师，他只给本城所有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他到底该不该给自己理发？</P>

“如果给自己理发，就属于给自己理发的人，违背了‘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这一原则；</P>

“如果不给自己理发，自己又成了‘不给自己理发’的人，应该给自己理发。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悖论闭环。</P>

“这个悖论就属于无法证伪的范畴。而按照科学的要求，存在不完备性以及不可证伪的内容，就是不够纯粹的。”</P>

现场所有人被说得目瞪口呆。</P>

这是目前轰轰烈烈震动整个数学界的第三次数学危机，也是影响最深远的一次数学危机，到李谕穿越前，都余波未平。</P>

余云岫品味了大半天才回过神，说道：“数学高高在上。即便如此，中医也不应该称为科学。”</P>

李谕知道他们很难理解第三次数学危机，于是又说：“科学是通过各种定理来构建的，而定理又是从公理导出的。整本《几何原本》都由几条非常基本的公设和公理搭建而来。</P>

“所以公理是科学的基础，而公理又是不证自明的。</P>

“但我想告诉诸位，公理，不仅仅是自然规律，也可以人为构造。</P>

“中医就是通过人为构造了阴阳五行以及脉络、穴位等公理，继而搭建了整个体系。</P>

“这套公理虽然不能被证伪，但中医搭建理论的方式，却称得上是科学的。</P>

“我强调一次，是不是科学，与它所用的方法是科学的，二者为两个概念，并不冲突。”</P>

施今墨听后，信心大增，李谕相当于给了他一套如何宣扬中医的理论武器，“院士先生说得太好了！”</P>

李谕晓得余云岫不可能彻底信服，接着说：“美国有位名医，叫做特鲁多，几年前他刚刚过世，他的墓志铭据说被奉为西医真谛，是这样说的：医学就是偶尔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在安慰。</P>

“以此逐条对照，中医就算不是科学，又怎么能说不是医学哪？”</P>

就连鲁迅这种学过西医并赞同废除中医的，听了李谕的话也不禁鼓掌道：“精彩！精彩！即便西医，也有诸多解决不了的病症，人们有时只能寻求其他的慰藉，比如宗教，比如玄学。”</P>

李谕点头说：“至少中医比宗教靠谱得多，是经验总结而来。如果想废除中医，最少也该先废除宗教，但这想想就不可能。所以诸位为什么又要执着于废除中医哪？”</P>

邵飘萍大笑道：“这是我今年听得最有深度的一段话，明日我就要整理后发表在《申报》之上。”</P>

李谕笑道：“你是要把我推到风口浪尖呀。”</P>

邵飘萍说：“院士先生一直在风口浪尖上，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