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大巫女的保证,纳兰放心了,接下来就只剩如何告诉妲娃他的决定。
大巫女把内殿留给他们,妲娃在澡堂时也想过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她并不知道天底下有专门追捕逃兵的赏金猎人,只担心纳兰会怕她吃不了苦,逃亡时不肯带着她,所以她穿了件轻便的旧衣裳,还回房收拾了简单的细软就到内殿里来了。
纳兰看她抱着包袱,冲进内殿时慌慌张张地,见到他还在立刻就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心闷闷地疼了起来。
小丫头若知道他的决定,会难过,还是会恨他?他还真宁可她恨他。
他拉着妲娃的手,面对面,说出自己的决定,妲娃仿佛不敢置信,表情傻愣。
“比起逃亡,我还更熟悉战争。”他只能耐心解释。
“所以……所以……”妲娃抓紧他的手,双唇颤抖,六神无主。
他说的她能懂,原来这世界那么可怕,世道乱,人心更乱,他从军只需保护他自己,带着她逃亡却等于带着包袱。
“可是……”豆大的泪珠还是掉了下来。
她就要和他分开了,她好怕再也看不到他!
“别哭,我向你保证,我会努力让自己活下来,一定会活着,平安回到你身边。”
妲娃想开口说好,想冷静地对他说:她会等他,可是却只有双唇蠕动,声音像被施了法,消失了。她好半天才发现自己已经呜咽着,顿时紧咬着唇,不愿自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让他挂心。
“别哭……”纳兰的眼眶也热了,心如刀割,抱紧她因为压抑着不敢尽情哭泣而一颤一颤的小身子,突然想到今天以后,她一个人掉泪时,谁能陪在她身边?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从前从前……”
从前从前,有对恩爱的夫妻,丈夫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妻子每天等待丈夫回家,等啊等,边等边掉泪,每天哭个不停,终于有一天丈夫回来了……
“妻子眼睛却瞎掉了,看不到她的丈夫了。”
妲娃止住怞噎,小脸还贴着他的胸口,却悄悄把眼泪眨回眼眶里。
“所以你不要哭好吗?不然等我回来,你看不到我怎么办?”他故意开玩笑。
“我不会哭。”她努力眨着眼睛,哑着嗓子道,“等你回来再哭,我会等你。”
纳兰忍不住笑了,吻着她的额头。“对,等我回来再哭,到时候你要哭得鼻涕眼泪沾满我衣服都随你。”
妲娃破涕为笑,虽然是强颜欢笑的成分多一些。
纳兰的决定是对的,她明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祝福。
他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最后一次吻她,他们忘掉战争,忘掉分离,忘掉世间所有悲欢离合地吻着彼此。
天色露白,妲娃换上正式的巫女祝祷服,扫蛾眉,点朱唇,拿起长剑,在大殿为他跳祝祷战士凯旋的出征舞,十二名巫女分立两侧弹奏神乐,纳兰像每个接受巫女祝福的人一样,单膝跪在祭台之下,祭台上只有妲娃独舞。
族人百年来未有战争,这迎战神舞她在过去只练习过一次,但这回她的每个动作却出奇地冷静沉定,那舞衣有些讽刺地是一身的大红,金冠与腰带上的铃铛随着她飒爽的舞姿叮当作响,当她不停旋转时,舞衣仿佛盛开的红花。
她没有哭,也没有掉泪,巫女跳祭神舞时必须端庄肃穆,为了他,她一定会忍耐。
纳兰不由自主地看着心上人的舞姿与身影,像要牢牢刻印在心版上。
出征舞,不只祈求战士平安归来,族人信仰各种神祇,婚姻需向婚姻之神敬祷,丰收需向大地之神谢恩,而巫女们百年来虽也供奉战神,却是第一次以出征舞迎神,独舞的巫女将成为战神化身,赐与每一位战士英勇杀敌的勇气与凯旋而归的运气。
妲娃从不认为自己能担任和神灵沟通的角色,原本她请求大巫女为纳兰跳出征舞,大巫女却要她亲自替纳兰迎神。
“带人人类力量的从来不是神迹,而是信仰。”大巫女说。
最后一个鼓声落下,长刀横空划向祭台正前方的大殿之外,砰地一声,神塔大门被打开,率领士兵搜索神塔的将领大剌剌入内来。
搜字未出口,妲娃大喝一声,一个跳跃,刀锋划破空气的嘶鸣声令人头皮发麻,带领的将领只觉头顶一凉,睡眼间锐利的刀尖已抵在他额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再使点力就要令他破相。
但真正让他心脏差点停摆的是御神刀削掉了他头顶的发髻,方才头顶感受到的那股冰凉,正是刀面吻过他头顶……
“大胆狂徒,岱森达日在此,休得无礼!”
砰!被长刀抵住额心的将领突然腿软,妲娃一脸杀气,说的是古语,留着山羊胡的天朝将领当然听不懂,只是不知为何今晨整支军队士气低迷,将领中唯一懂得这些蛮子语言的他硬着头皮带属下前来搜索神塔,一进门就差点被削去头皮,接着又被一把刀指着眉心,再被妲娃的气势一吓,全身力气都没了。
妲娃没再理会他,神情已然进入忘我的状态,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她收刀,旋身,红裙画出大红的圆,跳完迎神舞的最后一段。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天朝将领的声音没了方才的凶狠,“竟敢持刀威胁朝廷命官,来……”
这一回,他依然来不及把话说完,十二柄大刀刷地一声架住他的脖子,刚好围成一圈,后头的士兵根本来不及阻止。
“有……话……好……说……啊……”天朝将领气若游丝,眼泪鼻涕齐流,楚楚可怜地看向将他围住的十二名巫女。
祭坛前,妲娃已收刀,左手指尖点在仍单膝跪地的纳兰额上,闭着眼,仿佛战神岱神达日真的降临在神塔。天光微弱地穿透纸窗,并且由大门射进来,交错地落在两人周围,大殿静得只有呼吸声,那一刻也不知是否真是神灵显圣,众人只能屏息看着一身红衣、英姿飒爽的妲娃,与表情宁静专注的纳兰。
她以无瑕的虔诚祈求情人平安归来;而他深信能为他带来胜利的女神只有一人。能为人类带来希望与力量的从来不是神迹……
世界仿佛静止。
迎战神舞结束。
妲娃突然身子一软,纳兰立刻张开手臂抱住她。
“啊……”天朝将领像鸭子般,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你……你们不要乱来啊!”
“这是我族为出征战士祝祷胜利的迎战神舞。”大巫女走来,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天朝语言,好让其他士兵也能听懂,而十二名巫女收回大刀,整齐地分立两侧。
跌坐在地的天朝将领狼狈地爬起身,大巫女不等他发难又道:“我族人为天朝祈求胜利,大人却带兵前来阻扰,莫非大人不希望天朝打胜仗,故意阻断迎战神舞的仪式,好让天朝的敌人赢得这场战争?大人食君之禄,却做出此等叛国之举,若我即刻通报狼城,待少主奏明皇上,不知圣明的帝王会如何裁示?”
“你你你……”天朝将领好像突然间口吃一般,脸红脖子粗,“我不知道……不是,你们根本是怪力乱神,圣上才不会如此愚昧,听信谗言!”
“大人和诸位打扰了战神岱森达日的仪式,战神非常愤怒,我想须臾岱森达日的惩罚就会应验在诸位身上。”
山羊胡将领跳着脚,“你这个妖言惑众的老妖婆,我……啊!”
他突然惊叫一声,发现自己的手由手指开始,迅速地变成了黑紫色,像中了毒似的,而且发黑的部位奇痒无比!
不只山羊胡将领如此,所有士兵的脸和四肢也都开始泛黑,他们还感到强烈的头晕目眩!麻痒的感觉像虫蚁啃咬着四肢的每一寸,再加上难以理解的晕眩,立刻让人浑身打颤,心里的恐惧也随之攀升。
大巫女突然狂笑起来,“岱森达日的惩罚降临了!他要你们全身流满黑血,并且命令黄泉河畔的尸虫寄生在你们身上,让你们奇痒难当!你们的灵魂最后将被尸虫吞噬,永世不得超生!还不赶快跪地求饶,让我代你们向岱森达日请罪,请他饶你们一命?”
此情此景,哪还有他们嘴硬的余地?一干穿着铁甲,拿着大刀的士兵全都跪了下来,拚命膜拜着大巫女,哀哀求饶。
大巫女口里念了他们听不懂的咒语,士兵们一个个拚命叩头,好半晌,晕眩感还真的消失了,四肢的黑气也渐渐散去。
“大神饶命!大神饶命!”山羊胡将领哭爹喊娘,只差没抱住大巫女的腿。
“战神有令,他的信徒纳兰身上有他赐与的神力,尔等今后得好生伺候,不得有怠慢,否则岱森达日将收回神力,让你们自生自灭!”
“多谢大神!多谢大神!我王安必定好生伺候大神的信徒,今后以他马首是瞻!”山羊胡指天立誓,继续拚命地磕头,搞不好拜他的老祖宗都没那么勤。
一旁的纳兰原本抱紧了跳完迎战神舞、有些乏力的妲娃,既怜又惜,只想紧紧抓住最后的每一点温存,无心理会其他,但看着大巫女的一番“表演”,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从那些士兵的举止和大巫女的语气多少也能猜出一二,他也不禁有些傻眼。
因为常跟着妲娃到山里采草药,所以他有印象,刚刚那些天朝士兵只是中了某种花粉的毒吧!而那种毒只要伏低身体,休息片刻,便能痊愈。
纳兰开始感觉神塔其实根本就是个神棍集团,他真担心妲娃跟在大巫女身边,以后该不会变成一个大神棍吧?
不过托大巫女的福,纳兰在进入天朝的军队之后有人照应,不至于因为异族人的身分而受到差别待遇,或被少给了补给、安排到最刻苦危险的岗位与任务上。
也许真如大巫女所言,为凡人带来希望的往往不是神迹,而是凡人自己本身的力量吧!
吉雅授命的狼城使者最后还是及时赶到了,有了他们的监督,天朝的军队不得不立刻拔营,带着这一批新编入的士兵离开。
军队远行的那天,妲娃和族里的妇女们追着队伍,一路追到山下的桃花林外,直到队伍的尾端消失在地平线的彼端……
但愿苍天怜悯,让他们还有重逢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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