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他以茉莉为梵友,于一方小院中拈花微笑,对尘俗之事再无一丝牵挂。
然而,今时今日,心如止水的他才惊觉:自己对这花——却产生了难以言说的眷恋。
难道我参悟了六十年,却终究没有参破这普普通通的一朵色相?
何以如此?他默默闭眼,意识一片灰暗,他已经看不清心中那尊永远对自己微笑的梵像了。
良久,他的手默默伸向花丛中开得最盛的那朵茉莉,想将其狠狠掐去。
“大和尚,你这是要做什么?”陈小猫见道安脸色战战兢兢,心中奇怪。
“这花,既是贫僧的魔,贫僧便将它除去。”道安说得恳切。
这老和尚是否忽然神志不清了?
陈小猫笑道:“魔?这是什么魔?这明明就只是一朵花。”
她见道安的手伸得犹犹豫豫,便抢先一步将那花摘下,递到道安手中:“老和尚看仔细了,它就是一朵花呀!”
道安捧着那朵雪白茉莉,双手颤抖不已。
那确实是一朵花,普普通通,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它不是魔。
魔,是自己的心吧!
道安忽然将那花朵随手一扔,仰天悲笑,那声音凄切而张狂,听上去怪异莫名。
笑罢,他收敛表情,对陈小猫执一梵礼,道:“姑娘有大智慧,贫僧懂了,在此谢过。”
说这话时,他不但恢复了先前慈和的笑容,面上更有一层莫名光华。
二十年未曾精进的道安,梵心又更上一层。这花在他眼中,已与世间一切色相没什么不同。
陈小猫虽然不懂道安在对话中领悟到什么,却知道自己一定是歪打正着对他产生了触动。
她由此童心大起,想起当日在红连天城听到那两位尊者的疯言疯语,张口便问:
“老和尚,你可知道,什么叫做有?什么叫做无?什么叫世间,世间哪有有?世间哪有无?”
道安眸中大惊,这问题,正是梵学的至高之问。有无之义,是他一直无法参破的谜题啊!
他眼中刚刚凝起的佛性光芒逐渐消散,此刻,他看一切都是黯然。
这里只有凋零的禅院,死气沉沉的花朵,狭小无波的水池……还有自己这个在人世浮波中参悟了六十年,却终未能脱离因果的可怜之人。
他松松地垂下双肩,老皱的双眼竟然渗出一缕晶莹:“姑娘,贫僧未能参透!”
啊,原来这种神奇的问题,连老和尚都无法回答。
陈小猫耸耸肩,觉得无趣得紧。
她见道安颓废得竟然如同一只风中快要燃尽的蜡烛,心生一丝怜悯,道:“那就不要去想了,老和尚随意点。”
她笑着看了看道安,觉得他眉间那颗光亮的痦子很有趣,便伸出小手,轻轻一弹……
道安猛然伸手捂住自己眉心,晦暗的意识却忽然照进一束佛光。
这痦子!
自幼时起,他曾因这颗痦子屡次遭人嘲笑。他羞涩,他在意,却终究除不去那道眉间明显的印记。
后来,他几经努力,终于成为一代大德,从此再也无人敢以此取笑于他,以至于他一度忘记了自己眉间那个碍眼的东西。
直到这少女在他眉心轻轻一弹,他才再次记起它的存在:
这痦子
有与无,重要吗?
世间的实与虚重要吗?
求与不求,不过都是执念而已。所谓的梵意,只在有无随意而已啊!
道安默默望向天空,那高天之上白云悠悠,映照着世间万物的悲、喜、嗔、怒,遥远又脆弱,恰如轻轻一触便化为虚无的镜花水月。
他又闭了眼,瞬间了悟人间亿万之劫,他无喜无悲,无嗔无怒,却又与万物同悲、同喜、同嗔、同怒。
一缕平静喜乐,在他眉间浮现。
道安,顿悟了。
陈小猫见道安独自出神,便三两步跳回四郎身边:“我们走吧。”
四郎的目光却停留在道安身上,似乎看出了什么变化。
片刻后,道安从冥思中醒来,双膝着地,对陈小猫五体投地一拜,缓缓道:“多谢。”
陈小猫被道安的行为震惊得退了两步,一脸疑惑地望向四郎。
四郎隐隐约约猜到发生了什么,问:“禅师,现在可否告知尊师的下落?”
道安不言,伸出一只手指指向遥远山中。
四郎向道安说了声谢谢,便与陈小猫、云三娘向那山中走去。
才走出道林寺数十步,三人听得寺内禅钟大作。
有执礼僧高喊:“道安禅师圆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