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翡点点头,似乎是觉得眼前之人出乎意料的通情达理,一开口却是讥讽说道:“果真是人越拉胯话越多,就似会咬人的狗不叫,看来我挑对了对手。”</P>
苏枋摇了摇头,陈述事实道:“你的嘴皮子没有我家男人厉害。”</P>
王翡笑容更甚,“可惜,这位狗日的仙子若是要是再好看些,我说不定就愿意叫你见识见识所谓口舌之快了。”</P>
苏枋轻啐一口,不屑道:“还口舌之快,你舌头不是没了吗?不止舌头,你还没有了一对招子,如何能看出我的美丑?”</P>
王翡扯去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双眼之中汇聚两汪血泉,缓缓张嘴,口中一条肉触延伸出来,还是蛇鳝摆尾。</P>
如此模样,与妖魔何异?</P>
自诩高洁的仙人看见了,污了眼睛,可不得高喊一声“今日且看我除魔天地间,仗剑诛妖邪?”</P>
苏枋眉头一皱,只是觉得这画面,有些恶心。</P>
王翡扫过眼前六人,皆有道统,后续或许还会有接踵而至的,现在知道的还有那袁饲龙按兵不动,兰芝道友,以及那根脚云里雾里,看不出一点儿仙佛气象的李铁牛。</P>
袁饲龙多半是不会真动手的,能在李且来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久,别说灯下黑,他铁定是个恪守规矩的乖宝宝。</P>
至于兰芝道友和李铁牛,这会儿估计已经和兰芝道友猫在豸山周回了吧,就等自己将项真和戴平招来。</P>
兰芝答应过何肆不对他们共同的家人出手,何肆居然信了,真是可笑。</P>
听闻虎啸龙吟声而至,王翡掀唇一笑,对那化名青矜的道人说道:“青矜道爷,你的对手就是刚才那曳影剑主人,马上就到。”</P>
鹤氅白发青年点了点头,对此没有异议,也是有了谈兴,说道:“好,你这人有些意思,今天就听你一回,兵对兵,将对将,各分头目,使神机。”</P>
王翡故作惊讶道:“你也看过《封神》?”</P>
青矜依旧点头,“看过几遍。”</P>
王翡刚要说话,忍无可忍的烛天已经瞬息出现在其面前,这个暂时还无人针对的谪仙一拳递出,势大力沉,宛如山岳落地生根。</P>
电光石火间,王翡来不及出声,却是并不慌张,龙雀大环出鞘,横在身前,感觉到身体倒飞出去,差点儿那一缕神识就要愣在原地,被迫解除夺舍。</P>
不愧是暂时露面的六人之中最强的,自己藏拙有些多了,果真是一力破万法,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就被他这一拳打出何肆的躯壳了。</P>
不过打出了也无妨,毕竟在他的认知中,现在的何肆已经彻底死了。</P>
这位烛天道友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自然是因为他是从北狄而来,只比李且来早动身半日。</P>
玄龙城到这边一千二百里,按照李且来珍惜气机的赶路速度,最快也要大半日时间。</P>
自己向北狄大君射摩蠕蠕献策,邀请李且来去玄龙城一叙,自然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的,那口黄金大釜之中标记的谪仙人,可是被其尽收眼底。</P>
至于那地下幽都的暗河,也是自己和天老爷商量,暂时降大雨起地涝,将满河的鱼殃搅浑的。</P>
有那只竹篓法器,一网打尽,算是帮李且来解了当务之急,在场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跑不了。</P>
现在谪仙人们想着速战速决,甚至短暂结盟,自然是因为感受到了那个粗鄙武夫闲庭信步而离开。</P>
除了寸阴是竞,解决何肆,瓜分战利,然后逃出生天,再无他法。</P>
王翡不禁感叹,李且来啊李且来,武人能走到你这一步,真是不白活。</P>
要不是你一意孤行,把路子走窄了,叫你一声道友又何妨?</P>
明明有个头脑灵活些的吴殳珠玉在前,你学他三五分就好,出了瓮天,来日方长,可你偏偏要作死。</P>
戴平持剑而至,王翡的思绪顺着砸入地面,戛然而止,有些微失神。</P>
然后那被他身形砸成的大坑之中,殷红流动如沸,变成一池殷血水。</P>
好戏开场!</P>
……</P>
一片晦暗无光的长夜之中,何肆身处的伢子湖,忽然开始狂风大作,潮鸣电掣。</P>
何肆手中无罩的油灯烛火摇曳,低头看着刻满船身的契号,数始于一,终于十,成于三,密密麻麻。</P>
何肆初略算了一算,确实并无纰漏,已经三千八百九十七天了。</P>
不算两三年一个闰月的话,已经超过十一年了啊。</P>
按照宗海师傅所言,这是他这段记忆中的最后一天了。</P>
这十一年里,自己尝试了所有的问题,终于是在宗海师傅口中,拼凑找回了小半的自己,却是并不真切。</P>
何肆身处这漫漫长夜之中,就像挑灯夜读,翻开一本冗长无趣的小说,看着一个叫做何肆的主角成长,虽然有些许代入感,却是并未如何的身临其境,就只是像个旁观者。</P>
宗海师傅以他心通的手段获取的自己的记忆也并不完全,勉强算是详略得当,可略去的那些,怎么就不是何肆了?</P>
何肆感觉现在的自己,是个缺失人性的幽魂,孤苦无依,无人祭奠,无人怀念,找不到存在的意义。</P>
他望着沸腾的湖面,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却又瞬间坚定。</P>
即便自己不再是何肆,即便没有任何理由说服自己逆天而行,但为了这些亲人朋友,还有自己这差不多算是死过又重生的性命,自己也不能就此放弃。</P>
至少,何肆是这么在心里告诫自己的。</P>
可惜是说易行难。</P>
他想不到如何赢,甚至没有很想赢,他只是不想输,不想那些脑中已经被删除,又是花费昼昼夜夜烙印回去的模糊的珍视之物远离自己而去。</P>
说不得是自己失去了他们,还是他们失去了自己。</P>
其实没差。</P>
从三年前开始,宗海和尚已经如同枯坐一言不发了,因为他再也回答不了自己的任何问题了,自己几乎问遍了所有可以想到的问题。</P>
何肆低头,小船微微荡漾,下沉。</P>
潮水瞬间平静,宛如结冰冷涩。</P>
何肆抬头,船身多了一人。</P>
只见他浓眉虎目,眸子中光华四射,面如冠玉,唇如涂丹,身形高大,肩宽腰窄,丰神俊朗和威风凛凛二词具现,并不违和。</P>
那人笑道:“好久不见,何肆。”</P>
何肆颔首,回应道:“好久不见,刘景抟。”</P>
刘景抟的一道神念与宗海和尚相互掣肘,自然也能显化于此。</P>
本来他是不该出现的,现在现身只是为了不叫何肆抓住王翡那神识波动的一丝机会,被他趁机夺回本身。</P>
即便只是一瞬,也足够在场许多人看出端倪了。</P>
眼下局面,按部就班,可不能有纰漏,出差错。</P>
刘景抟笑道:“何肆,你居然还记得我?”</P>
何肆反问道:“您这是受宠若惊了?”</P>
刘景抟这回是真惊讶了,问道:“你居然会称呼我为‘您’?真是破天荒,也好,改了性了,不那么讨人厌了。”</P>
何肆愣了愣,后知后觉自己这般与人为善并不对,尤其是眼前之人,他都算不得人。</P>
于是何肆又亡羊补牢说道:“狗日的刘景抟,我操你妈。”</P>
刘景抟面不改色,自顾自地盘腿坐下,等小船稳当一些,这才说道:“其实以前你骂我,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我都是心有所感的,我翻了下账本,这些年你一共骂了我四万一千一百三十七次,有三万九千零三十一次是牵连我妈的,说好一日三骂的,你这就有些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了。”</P>
何肆心如平静,实在是生不出些异样情绪,只是说道:“那现在是四万一千一百三十八次了,连累你妈遭殃了三万九千零三十二次。”</P>
刘景抟只是摇摇头,“这十一年来的咒骂可以忽略不计,你就好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你扪心自问一下,骂我,对你对我而言,有任何触动吗?”</P>
何肆想了想,果真摇摇头,这些年每在船身上刻一道记号,自己就骂他三遍,例行公事一般,有时候发觉前一天后忘记骂了,当天就多补几遍,到后来自己也记不清了,就好像科举考试的帖经墨义,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却是并未产生一丝爽感。</P>
刘景抟看向何肆,淡淡回击道:“你妈这千人骑、万人压、乱人入的贱母狗。”</P>
何肆同样面不改色,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叫做齐柔,却是听到这些詈辱,心头并泛起一丝的波动,心如止水。</P>
何肆开口道:“堂堂天老爷,连骂人都要拾人牙慧了吗?这话出自《水浒衍义》,这可并非你妙手偶得。”</P>
刘景抟面带笑意,反问道:“如此,你该了解我的感受了吧?”</P>
何肆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以后不骂了,和你妈道歉。”</P>
刘景抟问道:“不和我道歉吗?”</P>
何肆摇摇头,说道:“你活该!但你妈把你生出来,其实挺无辜的,毕竟她教养不了你成百上千年。”</P>
刘景抟放声大笑,爽朗道:“你尽管骂,这样的骂声,即便声声入耳那又何妨?飘风过耳,不痛不痒。”</P>
何肆就要张口,刘景抟大手一挥,打断道:“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吗?”</P>
何肆想了想,轻声说道:“可以了……”</P>
刘景抟笑道:“你现在真是冷静得可怕啊,这就是仙人长生久视之后的感受,你能体味一二,也算与有荣焉了,你得感谢王翡,还有你对面这和尚。”</P>
宗海和尚那木偶般的身形也是如同枯木逢春,焕发生机,眼里多了几分清明,只是并未动弹。</P>
何肆面无表情,静待下文。</P>
刘景抟说道:“条件和以前一样,咱们就此罢手言和,但我这次不只叫你在梦里度过圆满的一生了,现实中我再额外给你三年时间,其间我不插手,也不会有其他人觊觎你的身子,你自己好好享受,多取几个婆娘,每个都三年两报也是你的本事。”</P>
何肆却是直接问道:“是李且来只能再活三年了?”</P>
刘景抟愣了愣,有些赞叹道:“你聪明得有些叫我惊讶了。”</P>
何肆古井无波,问道:“我需要做什么?”</P>
刘景抟摇摇头,笑道:“你什么也不用做。”</P>
何肆皱眉,几乎确定了自己身上还有可以翻盘的底牌,但自己却想不起来了,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P>
刘景抟等了片刻,问道:“考虑清楚了吗?”</P>
何肆点点头。</P>
刘景抟终于是显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P>
却听何肆说道:“我拒绝。”</P>
刘景抟面上笑意不复。</P>
何肆轻声道:“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威胁我的了,我的性命何足挂齿?即便是你拿那些对我而言十分珍视之物作要挟,我所有的亲人,朋友,来相助我的人,但我都忘了,即便是我知道他们都很重要,值得我豁出性命去守护,去交换,但那是何肆的想法,做法,我已经不能算作是何肆了,对我而言,也已经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因为现在的我,可以完全不在乎他们……”</P>
刘景抟的脸色笑意重新扬起,问道:“那你在哭什么?”</P>
何肆泪眼潸然,却是笑道:“因为我高兴。”</P>
刘景抟面露不解。</P>
何肆将跪跽改为箕坐,笑容恣肆道:“我这辈子,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地放肆一回了。”</P>
刘景抟面色变为阴沉,一字一句道:“你会后悔的。”</P>
何肆点了点头,眼泪愈加汹涌,只是不愿悔改道:“我知道……我一定会后悔的,但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天老爷,这天下,总该有个人,叫你无可奈何,叫你无法称心如意,即便这人不是何肆,那也从何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