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自接见，说只要能为建炎王朝回天挽日，那么曲句山掌教就是建炎王朝当代大天师。</P>
可金丹临到嘴边，大司农却拒绝了。</P>
仙人哪有不常避五谷的，民间大夫常宽慰病人的话里就有一句，“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害病的道理。”</P>
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难免带着浊气，和仙人不搭。</P>
司农大人不愿修行，生怕是自己脱离了凡俗身，对一口米的热忱就不复凡时了。</P>
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P>
芙蓉县稻田外不足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兴盛学院，隶属于潭州学府，司农大人平日起居皆在此处。</P>
一行人从田间赶回，脚步飞快，入了兴盛学院大门，齐齐涌入了司农大人的院舍，却发现里屋房门敞开着，司农大人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身旁只有一个丫头照顾，两位御医都是站在门外时刻候命。</P>
俞让是司农大人教导的第一批学生，挂职了潭州学府的博士一位，只懂种田的他在兴盛学院中文望不高，如今也是花甲之年了。</P>
一众貌似庄稼汉实则都是国子监专修农学的监生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打扰。</P>
俞让给两位御医递眼色询问情况，两位皆是不语，只微微摇头，神色悲戚。</P>
司农见到门前众人，眼含笑意，说道：“俞让，你进来，其他人也进来。”</P>
于是，本就不大的屋子装满了人。</P>
“都吃了吗？”</P>
一行人齐齐回答，“吃了。”虽然一大早就扎进田里了，但吃过早饭也算吃了吧。</P>
大司农用手一推身前的一碗白粥，说道：“今早的粥，我没醒，俞让你帮我喝了吧，不要浪费了。”</P>
俞让扯了个杌凳坐下，其余人都识相地站着，不去争抢有限的几个位置。</P>
俞让拿起粥碗，将其之中早已冰冷且结了一层米油的白粥一饮而尽，放下碗，轻声问道：“袁公，身体好些了吗？”</P>
司农点点头，“睡太久了，精气神都散完了，全靠两位御医的补药攒了些力气，今日醒来发现脑子格外清醒，想来是没有大问题了，就是没力气，一身的劲下床就花了小半，走到门口又花了小半，吃了碗热粥，这会儿回神些了，看样子是走不到田里去了，俞让，你叫人弄架板车来载我。”</P>
听着司农大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俞让勉强一笑，说道：“都听大人的就是了。”</P>
不消俞让吩咐，自然就有两个小年纪小一些的学生轻轻退出屋内，准备车舆去了。</P>
司农问道：“第一季的稻谷都快成熟了吧？”</P>
俞让点点头，“不计较口感的话，早一旬时间就勉强可以收割了。”</P>
司农摇摇头，说道：“那不行，老百姓天天吃的粮，可不能和嚼蜡一样，我等等去看看。大暑三候，大雨时行，稻子最多再在地里养三天，不然大雨一至，会影响收成。”</P>
“袁公发话，如果今天开始收割，八百顷田的稻谷最快后天就能进仓。”</P>
“到现在为止每蔸是多少穗？”</P>
来的时候，每个学生已经将自己田间的情况汇总了，俞让略作平均，说道：“二十个学生，八百亩地，共数了六百蔸，每蔸平均一十二穗，每一穗是三百粒左右。”</P>
司农放下手中的勺子，低头神思，许久笑道：“那一亩田就是一万两千五百蔸，十五万穗，将近四千五百万粒稻米。”</P>
司农大人点点头，对这个数值比较满意。</P>
俞让说道：“袁公，自然有人会去计算的，你费这脑子作甚。”</P>
大司农笑眯了眼，“粒粒皆珠玉，我高兴啊。”</P>
慢条斯理喝完热粥，准备的骡轿已经摆到门前，自然不是板车，司农也不说什么。</P>
俞让轻轻搀扶起司农大人，只是感觉透过衣料，隔着一层松弛的薄皮，里头已经没剩多少血肉了。</P>
司农被搀上轿椅，俞让牵起牵头的骡子，喊了一声，“杨生。”</P>
这位司农大人最看好的学生自觉上前，牵住后面的那头骡子。</P>
千顷良田之中，一位少女手持竹节而立，暑气蒸腾，微风烘热，却是不见一点汗渍，她就这么静静地等着，除了等他，她对上所有人都很有耐心。</P>
骡轿稳当地停在一片田埂上，俞让背着司农下轿。</P>
“辛苦了。”司农说道。</P>
俞让一笑，“哪能啊。”</P>
此刻，朝奉城中已有几位阴神飞身而出，往潭州而来。</P>
司农双脚沾着泥地，佝偻的脊背都站直了些，看着累累的稻穗弯腰，闻着稻田里的作物气味，司农不自觉露出笑意。</P>
“我这一路呶呶不休听烦了吧，现在看来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你们已经能将稻子种得很好。”</P>
俞让闻言，说道：“没有袁公怎么可以，我们都是些愚钝坯子，守住这一亩千斤的产量不跌已是倾尽所能，袁公莫要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百岁之前，亩产可是要到两千斤的。”</P>
司农叹气道，“且努力吧……”</P>
“还有九年呢，学生们都愿为袁公马首是瞻。”</P>
司农摆摆手，“咱不兴这套……”</P>
“俞让，你去问问，那女娃是学府学生吗？这么热的天，给她送顶斗笠过去。”</P>
俞让一脸疑惑，“女娃？在哪里？”</P>
司农伸手一指，“不就在那里吗？”</P>
“袁公……”俞让脸皮一哆嗦，光天化日，哪来的女人？</P>
司农眼里，那女娃回头看向自己。</P>
女子嘴唇微翕，“他们看不见我，只有你能看见。”</P>
司农眯着眼，有些疑惑，“你是？”</P>
两位死士揭开雪泥符，站在司农大人面前，“望”着眼前不可视之人，面沉如水，如临大敌，能叫他们无从感知的，至少是阴神修为。</P>
“袁公，我是来接你的。”</P>
听闻此话，司农反倒平静下来，“接我，你是阴差吗？”</P>
女子点点头，“算是出工抵租吧。袁公，即便不是大有之年，这庄稼长势也是这么丰稔喜人啊。”</P>
“是啊。”谈论起庄稼，司农脸色笑意满盈，“来年收成还会更好，但是来年建炎饿土地上也会生出更多的人，粮食不增产的话，还是有人会挨饿。”</P>
俞让小心地问道：“袁公，你在和谁说话？”</P>
女子不再开口，司农却是能听清她的声音，“袁公，咱们交流不拘泥语言障的。”</P>
司农了然，不张口也是心声响起，“我还有多少时间？”</P>
“那头只叫我今日来请袁公，袁公请自便就是了，我就在这候着。”</P>
言下之意，是留了不少余地的。</P>
司农原地愣了半晌，忽然自嘲一笑，“没有谁，大概是老了，癔怔了吧。”</P>
众人面面相觑，面色沉重。</P>
“辛苦两位小兄弟了，虽然早知道身边有几位雪泥房的护卫在，但还是第一次得见真容。”</P>
一位死士看了一眼大司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身形直接隐匿消失。</P>
身为死士，一旦露头，身份就有了暴露的风险，一般的做法都是由暗转明，但是向护卫司农大人周全这样的任务，肯定是会被调换去他处的。</P>
另一位看似年纪稍小些的死士咬了咬牙，苦笑道：“袁公，我这一露头，以后就不能再贴身护卫你了，我叫吴开明，已经跟在袁公身边快十年了，另一位同僚叫做彭金虎，跟了袁公二十多年了，我俩的面皮都是假的，袁公不用记，都是真名，但我们的名字不作假，常伴袁公身侧多年，虽是职责所在，却是真心感佩交并、五体投诚。几位没露面的同僚还会继续追随袁公，我就不提名讳了。我说这些，别无所求，只是希望袁公不要太快忘了我。”</P>
言罢，吴开明作长揖，取出符箓，隐匿不见。</P>
司农笑了笑，“吴开明，彭金虎，我都记住了。”</P>
既是记住了长相，也是记住了名字。</P>
暗中一番天罗地网、敛发谨饬的巡查后，几位死士大概确定了可能司农大人是真癔怔了。</P>
“俞让，咱们再走走吧，我突然又想唠叨了。”</P>
俞让上前搀扶司农，轻声道：“都听袁公的。”</P>
头顶烈日，司农身上却是没有一丝温热，这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带着他的一众学生，漫步田间，轻声说着自己的生平，朴实到了极点。</P>
说道平生最得意的时候，无非是：“春雨一犁足旦洲，江北江南齐种田。”</P>
有学生问及憾事，司农沉默无语，思索许久才摇头说没有。</P>
随后又补充道：“唯一遗憾的是这辈子都没见识过越女的腰肢，扬州的瘦马。”</P>
惹得众人哄笑。</P>
司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自信这三十年来建炎子民人人有饭可吃，道上决计不见饿殍。我只是好奇，她们究竟是吃不胖，还是吃不饱？”</P>
司农走累了，学生们就扶他陌上坐下，太阳晒人，学生就给他戴上斗笠。</P>
司农嫌戴着斗笠闷，主要是顶上没多少头发了，戴着也不舒服。</P>
他轻声嘟囔道：“要是这稻谷有一丈高就好了。”</P>
学生们都知道袁公对于禾下乘凉的执念。</P>
司农不止一次地梦见水子长得有高粱那么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那么大，而他则和几个学生坐在稻穗下面乘凉。</P>
司农感叹道：“时间过得好快啊。”</P>
这话既是对自己说的，也是对那一直伴在身侧的持竹节少女说的。</P>
少女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急，时间还有些的。”</P>
俞让闻言，暗自攥紧了拳头，稻田外不远处，两位御医已经候着许久。</P>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P>
“刈禾。”</P>
司农喃喃道：“好名字啊……”</P>
“袁公你看稻谷都熟得差不多了，你定个时间开始收割吧，今年稻谷成熟差些，还需多割晒两到三天，然后才能进仓。”</P>
司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鱼鳞白云稠密，不像是个会下雨的天象。</P>
“那就今天开始吧。”</P>
“今天？”</P>
司农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就是想看着收成。”</P>
俞让看见司农大人一脸麻烦你了的表情，心中不免一恸，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P>
农学出身的俞让观天象的本事甚至要超过报晓人不少，即便如此，为了万全起见，每到稻谷长成收获的关键时节，他都会鸿雁传信钦天监灵台丞，真有什么难料的风雨欲来也好早做准备，昨日钦天监刚刚回信，说未来三天都是晴好天气。</P>
如此，当然是要遂了袁公的心意。</P>
一旁的刈禾忽然说道：“今天可不行，晚上有恶风大雨。”</P>
“有雨？”</P>
刈禾点点头，“我是从北边的天上来的，云中有雷霆积蓄，风雨都往这儿飘呢。”</P>
“这样啊。”司农叹了口气，选择了相信，“我只有这个愿望了，想看着地里的稻谷收成了再走。”</P>
刈禾说道：“到了天上也能看得到的，还会更清楚呢。”</P>
毕竟司农现在是囿于肉身栈老朽，耳聋眼花，三魂离体那是近乎阴神出窍的大自由了。</P>
“天上？”</P>
刈禾解释道：“云上城，就是岱山顶，高过云层的地方。凡人死后有后生祭奠，人魂便常在坟中，坟墓可直通阴司。地魂归地路，天魂归天路，两者皆是浑浑噩噩，只知遵从天理而行，等到两魂在岱山穿云之地汇合时，尚存意识的人魂就消散，两魂进入轮回。在这期间人魂弥留，相对自由的时间便可以称之为人的阴寿，人魂可以在阴司享受香火，每到节日亦可返家接受祭奠。”</P>
“原来如此，那我不应该留在阴司吗，为何要去云上城？”</P>
“天家人死后尚要借助皇朝气运载入宗庙，何况是像袁公这样的大圣，自然不同于凡人。”</P>
对此刈禾没有细说，皇亲国戚死后，天人两魂能入宗庙享受血食，等到地魂到达岱山，才会投胎转世，云上城就类似于一个大型的宗庙，而且是能容纳三魂的宗庙，是享受天下人奉养的地方，门槛极高，三魂只要是在云上城奉养不绝，人就可以不堕轮回，等同于长生久视，不死不灭。</P>
依最近的动静来看，建炎皇帝大概是想要为袁公敕封金身神位，将其三魂寄托于天地栈，但这是违规矩的事情，天上那位不会允许的。</P>
司农叫住想要起身的俞让，“俞让，别去了。”</P>
“怎么了袁公？”</P>
司农摇摇头，“我突然感觉这天等等可能要下雨，稻谷不能捂着了，还是算了吧。”</P>
俞让坐回原位，他从不会质疑袁公的话。</P>
司农再和学生们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身体的疲惫已经无以复加，只能轻声说道：“我累了，打个盹蓄蓄精神。”</P>
“我们都在，袁公睡吧。”</P>
司农用心神对刈禾说道：“刈禾姑娘，我要是醒不过来了，就劳烦你引路了。”</P>
刈禾点点头，“袁公至少还有过两千的气数，够睡一个长觉了。”</P>
不消三息，司农已是昏昏睡去。</P>
俞让对一边的一位后进压低声音说道：“去把御医请过来。”</P>
一位御医提襟上前，为袁公把脉，盖棺定论道：“袁公只剩一息尚存，已是行将就木了。”</P>
虚无中落下一只药匣，正好掉在俞让腿间，俞让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只装有九转金丹的药匣吗？显然是暗处某位看着时机合宜，出手干预了。</P>
一众学子齐齐看向俞让。</P>
俞让嘴唇微颤，双眼死死盯着盘腿间的金丹，天人交战。</P>
不知过了多久，俞让打开药匣，不再犹豫，用微微颤抖的手将其金色丹丸送至袁公面前。</P>
顺着司农断断续续，出多进少的气息，丹丸瞬间化成一滩金液，从口鼻两窍进入司农体内。</P>
刈禾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并未出手阻止，陈喜夷的金丹大道虽可通玄，但想要逆天而行还是做不到的，不然他自己又怎会白日化虹。</P>
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这一刻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注视着这位鲐背老人，为之牵动心神。</P>
结果……不如意事十八九，正用此时风雨来。</P>
金乌渐隐，黄昏刚过。</P>
焦原沸泽火云红，忽变煤炲漆暮定。</P>
一声巨响，惊醒袁公，闪雷骤降，积云由红转黑，狂风呼啸，似鬼哀叫。</P>
恶风大雨至。</P>
刈禾轻声道：“袁公，该上路了……”</P>
司农坐地，缓缓作揖，“我走后，诸位当更勉励。”</P>
一众农学监生执学生礼。</P>
皇帝的阴神在暗处微微躬身，朝廷中人齐齐行礼，暗中相送之者竟是不下百人，儒、道、佛兼有。</P>
自司农顶上绽出金光，三魂离体缓缓凝成人形。</P>
一种通达无拘的快感蔓延魂体，司农感觉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一般，仿佛年轻了七十岁，耳聪目明、神思清灵。</P>
“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风，吹倒的稻田都需要人工扶起来啊。”</P>
刈禾半开玩笑道：“也许是天上有感，为袁公送行呢。”</P>
司农有些忧心，“等等要是下起大雨来，免不得又要泡坏许多栽倒的稻子。”</P>
刈禾仿佛是想印证些什么，说道：“许是袁公不喜，它就不下了呢。”</P>
只见司农一挥裋褐无停滞，白日却走天边雷。</P>
七月初一日晚大恶风无雨，建炎王朝大司农辞别人世。</P>
（这本正传一直没发过，这本写完大概就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