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肆与何花作别家人,走出月癸坊。</P>
直到相送的三人回屋,何肆也是回身,对着一处抱拳行礼道:“有劳戴老照顾一下家里了。”</P>
其实何肆也不知道戴平在不在身后跟着,说不定是自己自言自语。</P>
何花有些疑惑道:“小四,你在和谁说话?”</P>
何肆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何肆少爷放心。”</P>
何肆想了想对着何花说道:“你见过的,就是那天在蝙蝠寺见到的那两人中的老者,化名‘李旧’的那位其实是我们的舅舅,另一位叫做戴平,是一位武功高强的前辈耆老,舅舅请他留在京城照看我们一家。”</P>
“舅舅?”</P>
何花一脸疑惑,“舅舅不长那样啊,他不是个胖子吗?”</P>
何肆笑道:“三年没见了,还不准舅舅瘦一些啊。”</P>
何花问道:“舅舅到底做什么生意啊,感觉他好不简单的样子。”</P>
何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听说就是本本分分地闯辽东,鲁商生意。”</P>
何花幽怨地看他一眼,“你信吗?”</P>
何肆摇头笑道:“我不信。”</P>
何花不再纠结这事,问道:“天快黑了,我们怎么去蝙蝠寺啊?”</P>
何肆说道:“我现在身子已经好多了,我背你。”</P>
当着家人的面,何花没敢多问,现在两人时才开口,“你在皇宫里没有受欺负吧?”</P>
何肆摇摇头,“没呢,还得了些便宜。”</P>
何肆将行囊转到身前,蹲下身子,“来吧,路远,我背你。”</P>
何花蹑手蹑脚爬上何肆的背,双臂轻柔挽住他的脖子,小声说道:“如果累的话,不要勉强啊。”</P>
何肆几口气机不断搬运,属于阴血录的那份血勇不再是无根之水,加之骨勇,轻易站起。</P>
很轻,就像身上压了两片羽毛似的。</P>
只是左肩腋下有些疼,没敢使劲。</P>
何肆叮嘱道:“你可抱紧了啊。”</P>
何花点点头,何肆就像一匹矫健马驹,开始奔跑起来。</P>
半个时辰后,何肆抵达了伢子湖。</P>
暮色四合,秋寒夜袭。</P>
这一路不累,何肆却是绞尽脑汁,以仅有的几口气机,螺蛳壳里做道场。</P>
真就刚刚够用,一路隔开了风幕,没何花他吹到一丝凉风。</P>
何花问道:“我们怎么过湖?”</P>
说话间她的眼神扫过湖岸边几艘拴在埠头上的小船,多半是没锁的,基本是庄东乡渔户所有,说不定还有那陶孝廉的。</P>
但何肆不是很想借用,因为不问自取者,是为贼也。</P>
何肆抬头,到远处定有一点灯火的豸山顶上,忽然分离出一点小小萤火,从登山步道游移向下。</P>
是有人提灯下山。</P>
何肆笑了笑,对着何花说道:“姐,我们再等一会儿,可能不用借人家的船了。”</P>
两人站在岸边等候一刻时间,见到宗海和尚摇桨划着夜航船而来。</P>
何肆不禁感叹,宗海师傅来得总像一场“及时雨”。</P>
船停岸边。</P>
何肆叫了一声“宗海师傅”,歉然道:“抱歉,来晚了,让宗海师傅久等了。”</P>
宗海和尚摇摇头,“不久,刚刚好。”</P>
听闻此言,何肆试探着以心声道:“是宗海师傅的六神通可以用了?”</P>
毕竟他也不觉得这是巧合,只是刚刚在岸边时,他在心里喊了一声“宗海师傅。”</P>
宗海和尚没有开口,声音却出现在何肆脑中,“勉强可以动用了,不过还是时灵时不灵的。”</P>
他的眉头耷拉着,有些愁苦,怎么又在何肆身上感觉到了血食的味道?</P>
宗海和尚问道:“小何施主,你身上的血食怎么又死灰复燃了?”</P>
何肆解释道:“宗海师傅放心,不出意外的话,是最后一次了。</P>
宗海和尚双手合十,行礼道:“那就提前恭祝小何施主一声沉疴尽起了。”</P>
何肆吓了一跳,“别别别,这可不是避谶之语。”</P>
宗海和尚愣了愣,然后发笑。</P>
何肆也笑了。</P>
宗海和尚对何花行礼问好。</P>
请二人上船。</P>
无篷小船实在逼仄,三人乘坐,都是伸不开脚。</P>
湖上风大,宗海和尚将油灯交给何肆护住,自己坐下双手摇桨。</P>
天上只有一丝月色,晦暗不明。</P>
船上的灯火也照不亮水面,好在远处山头上的蝙蝠寺灯火依旧,指明方向。</P>
三人言语甚少,过了又是一刻钟后,船仍行湖中。</P>
何肆察觉出些许不对味来,皱眉问道:“宗海师傅,为何还没到岸?”</P>
不仅没到岸,连岸都看不到。</P>
一旁的何花闻言也是一脸狐疑,不过是何肆这句话叫她生出疑惑。</P>
何花拉扯何肆的袖子,轻声道:“小四,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明明才刚上船啊?”</P>
何肆怔住,“姐,你别开玩笑,从上船到现在至少也该过去一刻时间了吧?”</P>
何花愣住,眼神闪烁几分惊讶道:“小四,你才别开玩笑。”</P>
何肆看她表情不似作假,猛地回头,发现船还停在岸边,没有驶离。</P>
何肆呆若木鸡,“怎么会这样?”</P>
何肆又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油灯,灯火还在跳动,却是连一点灯油都没有烧下去。</P>
他转头看向摇桨的宗海和尚,一脸惊恐道:“宗海师傅?这是怎么回事?”</P>
宗海和尚看着何肆,面色古怪,陷入长考。</P>
许久之后宗海和尚才开口,却先是对着何花说道:“何花施主,不如你先下船,我片刻后再来接你,行吗?”</P>
何花还没说话,何肆却是斩钉截铁道:“不行!”</P>
何肆的声音很响,有些尖锐,似乎带着些惊恐,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P>
何花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道:“小四,你这是怎么了?”</P>
类似鬼打墙的情况何肆不是没有遇到过,上一次是在那京越大渎的潮音桥西岸,马匹受到白龙蛊惑,带着他和樊艳不停地绕圈子。</P>
可现在,分明就是在船上,船也停在岸边,没有动过。</P>
宗海和尚又道:“或者小何施主先下船,我送何花施主先去对岸。”</P>
何肆眼里带着迷惘和惊惶,没有开口,在心底问道:“宗海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P>
宗海和尚答道:“苦海无涯,夜航不渡。许是那位不想你上山。”</P>
何肆追问道:“那位是谁?”</P>
宗海和尚说道:“反正不是尊者,小何施主先下船吧,让我先载何花施主去对岸,很快的,去去就回……相信我。”</P>
何肆不知作何感想,心中没底,却是选择相信宗海师傅,他站起身来,走下了船。</P>
何花见到何肆真要下船,连忙挽留道:“宗海师傅,为什么要小四下船啊?船上明明就坐得下三个人啊。”</P>
岸上的何肆对她扯出个牵强的笑容,递出油灯,“没事的,姐你先过去。”</P>
何花接过那盏灯火摇曳的油灯,欲言又止。</P>
宗海和尚却已经开始摇桨,何肆就站在岸边看着。</P>
渐渐地,船行远了,何肆就只能看到一灯如豆了。</P>
湖中的夜航船上,何花终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宗海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四他没事吧?”</P>
宗海和尚摇摇头,说道:“不知道,不好说,不着急,不打紧。”</P>
何肆站在原地,等了两刻时间。</P>
宗海和尚将何花送到岸边,便驱船而返,对他说道:“上船吧。”</P>
何肆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油灯,灯油已经少了许多。</P>
他一步踏上小船,坐了下去。</P>
何肆急于求解,说道:“宗海师傅……”</P>
宗海和尚打断道:“小何施主,你很急吗?”</P>
何肆点点头,“急。”</P>
何花还在对岸呢,连盏灯都没有,眼下形势太过诡谲难测,他放心不下。</P>
“那你先别急,”宗海和尚笑道,“且待小僧伸伸脚。”</P>
何肆只得耐着性子看宗海和尚箕坐。</P>
两人对坐着,宗海和尚摇起船桨,说道:“不用担心何花施主,那位的目光,看不透药师佛道场。”</P>
何肆心中忽然有了猜测,问道:“宗海师傅,是天老爷的手段吗?”</P>
宗海和尚又用刚才回答何花的话来搪塞,“不知道,不好说,不着急,不打紧。”</P>
毕竟那位天老爷的目光,看不到药师佛道场,只能叫何肆寻访无门了。</P>
他这是胆怯心虚了?</P>
宗海和尚岔开话题问道:“不知道小何施主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做《夜航船》?”</P>
何肆摇头。</P>
宗海和尚说道:“天下学问,唯夜航船中最难对付,不如小僧为小何施主讲解一二?”</P>
何肆哪有心思听他说故事啊。</P>
宗海和尚却是自顾自德说了起来,“从前有一僧人,与一应考的读书人同宿夜航船中。读书人一路高谈阔论,僧人有些敬畏他,便小心地蜷缩起双脚睡在一角。后来,僧人听出读书人的话中有破绽,便有心向读书人出题请教,岂料书生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没有真才实学,于是僧人不再敬重读书人,就把一直蜷缩着的脚伸直了。《夜航船》之名,取自于此,书中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若是小何施主看过《夜航船》前序,一定会懂我方才举止。”</P>
何肆苦笑道:“所以宗海师傅伸脚,是嘲笑我不学无术吗?”</P>
宗海和尚摇头,“并非如此,只是觉得长夜漫漫,得找些闲话说说。”</P>
两人言语间,宗海和尚摇桨不停,何肆想要回头看看小船是否离岸。</P>
宗海和尚提醒道:“别回头,回头是岸。”</P>
何肆心惊,“回头是岸”前一句,不就是苦海无涯吗?</P>
何肆生生忍住回头的念头,又是不免低头,看向手中摇曳的灯火。</P>
宗海和尚对着何肆宽慰道:“我们一定能到岸的,但是可能会有些久。”</P>
何肆问道:“要多久?”</P>
宗海和尚笑了笑,说道:“不好说,可能在何花施主眼里,就是一刻钟。”</P>
豸山脚下的何花看着远处一点灯火,慢慢向自己靠近,行船不慢。</P>
刚才是何肆看着她,现在是他看着何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