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何肆总是能在关键时刻豁出性命来与人厮杀,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死了,应该的,活着,就算赚。</P>
而现在,全家人都在京城,生死不过眼前这皇帝的一个念头。</P>
何肆怕了,因为坚持一个完全记不得的梦,何至于此?</P>
不值当。</P>
半晌后,何肆泄了一口心气,颓然道:“那就给。”</P>
陈含玉拊掌而笑,“真是个客气当福气的贱种!非要叫我落个无德强抢的名头是吧?”</P>
何肆没有说话,比他先一步皱眉头的是刘传玉。</P>
陈含玉却是说道:“道家有言,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创制礼乐,制定道德规范,以维护等级制度,于是“大盗”们个个觊觎更高的权位,都想连同礼乐一起窃为己有。我也是圣人,怎么可能不行盗?别说我,就是整个大离朝,也不是被那群刁民叫了百余年的‘入室盗’?何肆啊何肆,你想开些,毕竟投胎是门技术活儿,你羡慕不来,强买强卖,又不是不给好处的,大不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P>
何肆还未将落魄法和盘托出,自然也没有实际的人情,故而在陈含玉看来,是以要挟态度说道:“我要举家迁居江南。”</P>
陈含玉冷笑道:“给你脸了是吧?”</P>
何肆伸手,作索要状,“那把我的东西还我。”</P>
陈含玉这才点了点头,“不错,以退为进,我允了,再叫李永年帮你将这身子彻底洒扫干净如何?”</P>
何肆行礼,咬牙道:“谢陛下!”</P>
不需陈含玉说话,头转一半,庾元童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带回一只精巧的漆盒。</P>
陈含玉接过漆盒,直接打开。</P>
里头真是静静躺着一只好圆润的老鼠啊,不知道还以为是一颗椟中明珠呢。</P>
陈含玉说道:“其实我真不知道这老鼠藏在哪里,是元童寻来的。”</P>
这话不是对何肆说的,而是对刘传玉说的,毕竟他刚刚申饬过自己“天子无戏言”。</P>
陈含玉有些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捏起鼠尾,抛了出去。</P>
无声无息,电光石火间,一只矛隼从大门飞入,一下抓住了这只老鼠,振翅减速,掀动桌案上那盏色泽带紫,其形如笋的紫笋茶。</P>
陈含玉抬起还未来得及缠绕云锦的左臂,被么凤单爪抓住。</P>
么凤锐利的眸子透露几分拟人的不满,对着陈含玉发出“吓”声。</P>
陈含玉那身以通经断纬的缂丝和平细匀光的京绣制成的龙衮自然勾丝破洞。</P>
对此陈含玉却不以为意,笑着说道:“么凤,别闹,你可知飞鸢啄腐鼠,凤凰见之悲且羞的道理?”</P>
么凤仰头,眼神阴鸷,畜生怎么会听得懂人的道理?</P>
陈含玉轻轻抚摸么凤羽毛,忽然手掌如同铁爪,一把钳住么凤头颅,将其拎起,悬空振翅。</P>
陈含玉伸手从它爪中扯出那只滚圆并不腐化的老鼠,随手扔在何肆面前。</P>
何肆弯腰捡起那只死老鼠,直接张嘴,塞入口中,带毛吞了下去。</P>
好像被茹毛饮血的不是鼠肉,而是陈含玉一般。</P>
陈含玉将手中么凤放开,么凤唳声幽怨,振翅而去,绕殿飞旋。</P>
看着何肆蛮夷不食火者的举动,陈含玉微微皱眉,带着些嫌恶道:“你吃这玩意儿干啥呀?够恶心的。”</P>
何肆却没有感到一丝膈应,这数月未曾腐烂的鼠尸,在被何肆吞入腹后,却是瞬间开始融化。</P>
周天火候,取坎填离。</P>
明明早就不能自主运转的霸道真解忽然故态复萌,眨眼间融成一颗米粒大小的血食。</P>
本来假手于庾元童而发生的几口气机,也是瞬间被其吸引,体内似乎刮起一阵抟风,红丸将那无色的气机牵扯缠绕在一起,一息百转千回,染上一丝红晕。</P>
何肆瞬间精神抖擞,却也迸发出一股极端的饥虚。</P>
好像饿了三五日一般。</P>
何肆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P>
这种感觉何肆体会过,上次在蝙蝠寺,李嗣冲握住他的手,叫他感同身受一番饿鬼之苦。</P>
现在这份饥需只是来得突然,若论难捱的程度,其实小巫见大巫。</P>
何肆咬牙拄着龙雀大环支着身子,默默忍受饥虚。</P>
那是一种只要享受血食就能即刻恢复的直觉,再看眼前从皇帝到随侍都是武人,似乎都变得甘旨肥浓起来。</P>
何肆摇摇头,甩掉这种恐怖的想法,</P>
同时何肆也清楚的知道了腹中那颗米粒之珠不过是回光返照,急需血食的充盈蕴养。</P>
否则便要沦为一颗再无灵性的血食。</P>
李嗣冲虽然无法内视何肆体内情况,却是对此早有预料。</P>
霸道真解若是真这么好摆脱,他也不会现在还深受其害了。</P>
好在事不过三,现在何肆体内的红丸不过是强弩之末,只要何肆能够挨过这一阵子“饥则食之”的本能,那无根红丸自然坏灭,散作周身,再来几遍简简单单的抽丝剥茧也就差不多了。</P>
何肆不懂,地、水、火、风是体,成、住、坏、空是性。</P>
体性一对。</P>
之前姜素或者宗海师傅的手段,都是助他稳住自身的成住坏空,因为那时候何肆的体内已经没有红丸了,只能聚拢霸道真气,稍稍阻滞坏灭成空的发展。</P>
而李嗣冲能为何肆做的,就是将血食之祸从他人身的地水火风中完全抽离。</P>
《金光明最胜王经》有言道:“地水火风共成身,随彼因缘招异果,同在一处相违害,如四毒蛇居一箧。”</P>
李嗣冲不算深谙佛法就精意,但有时候,治本还不如治标。</P>
陈含玉看向李嗣冲,饶有兴趣道:“永年,接下来应该怎么做?”</P>
李嗣冲回答道:“说易行难,总而言之,就是再把他腹中的红丸弄出来就好了。”</P>
陈含玉眼中精光一闪,“怎么弄?剖出来?”</P>
何肆抬头对上陈含玉那跃跃欲试的眼神,这回是连暗自咒骂的心力也没有了。</P>
李嗣冲笑着摇头,“倒也不失为一个笨办法,但有我出手,哪用得着如此粗鄙手段?”</P>
陈含玉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瞥了一眼那心知肚明自己想法,却故作愚钝的李嗣冲。</P>
李嗣冲却是看向何肆,陈含玉无非是想叫何肆吃点苦头,不过剖腹而已,小场面。</P>
李嗣冲问道:“何肆,眼前两条路,一个是我现在直接帮你把腹中红丸拿出来,不用剖腹,也不难受,就像第一次在溪川县胡府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想来应该是那宗海和尚的手笔,所以除了我,他也可以帮你,至于谁的手段更高明,真不好说,我只能说他第一次做得就挺一般的,但难保第二次不会更有经验,而我,真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至于二条路,就是这段时间你一直体会的缫丝手段了,想来你也感受到了,你肚里现在这颗红丸,并不持久,等这可红丸自然坏灭,我再来祓除绪余,只是会痛苦些,两种方法,各有利弊,你自己选,都有可能助你脱离血食之祸,但显然是第二种更稳当一些。”</P>
何肆毫不犹豫道:“我选二。”</P>
李嗣冲点点头,故意提高些音调,“那你可要遭老罪咯。”</P>
陈含玉闻言轻笑一声,“李永年,你不用说得这么刻意,我耳朵不聩。”</P>
李嗣冲呵呵一笑,相知相伴这么多年了,都是一撅屁股就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的存在。</P>
陈含玉看向何肆,说道:“何肆,现在你该放心了吧,我帮你解决一桩祸事,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做。”</P>
何肆说道:“陛下您吩咐。”</P>
陈含玉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之前被山南道反贼占领的骊龙城现已收复,那贼首你应该见过的,自称圣公何汉臻麾下无畏大将军的李密乘,现在正在仪銮司诏狱之中,我打算判他凌迟之行,两千四百刀,时值秋罚,正正好,何肆,你爹何淼好歹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手,我本来打算钦点他去行刑的。”</P>
倒不是陈含玉宽仁,没有给李密乘定下三千六百刀少三刀的极刑,而是如今的李密乘就剩下一副躯干和头颅了,真剐不出这么多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能太为难刽子手了。</P>
何肆闻言说道:“陛下,我爹上月中已经向衙门请辞了。”</P>
对一个刽子手来说,杀人过百,真是个天大的忌讳,传闻都是要断子绝孙的。</P>
若只是杀人一百,何三水还能自我安慰一下没破百,但一百零一人,委实是没有狡辩的余地了。</P>
陈含玉对此并不意外,点头道:“我知道,他好像才四十六吧,这么快就杀人过百了?也对,今年问斩的人是有些多。你们这捞阴门的营生本来也是一脉相承的,刚好父辞子替了。我之前请你加入仪銮司,你拒绝了,也好,别整天不务正业的当流氓,以后就挂职临昌县衙,当个刽子手吧。”</P>
何肆没想到自己到头来还是没有逃过成为一个刽子手的命运。</P>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肆也只能乖乖认命,而且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准备的,说什么真心抵触,那就有些假了。</P>
何肆在斫伐剩技中学过掠脂斡肉一招,也观刑过何三水凌迟犯人,其实不怵凌迟,但是何肆还是开口道:“陛下,我不会凌迟。”</P>
陈含玉眉头一挑,“你爹他没教你吗?”</P>
何肆摇摇头,“还没有。”</P>
陈含玉嗤笑道:“你爹这次请辞还把手艺都还回去了啊?你回家跟他学呗,他只是不当刽子了,又不是死了。”</P>
何肆没敢抬头看陈含玉,极力忍耐着怒火。</P>
李嗣冲只觉得头疼啊,想着回头要不要问问何肆的生辰八字。</P>
这两个人,似乎真还有些八字不合,相冲相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