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冲举例道：“之前内阁有位华盖殿大学士苏少聪苏阁老，陛下让他撰写一篇讨狄檄文，人家通宵达旦，奋笔疾书八千字，呕心沥血，声泪俱下，最后当庭宣读，虎啸龙吟，奈何直接气晕在太和殿上，事后咱这位陛下对此并无任何欣赏之意，嫌弃又臭又长，叫现今文化殿大学士仇富重拟檄文，仅八个字，龙颜大悦，苏阁老因此称病抱恙，不再上朝，谁曾想陛下并未前去探望，反倒命人给卧病的苏阁老送去了两条没洗过的裹脚布，之后苏阁老直接呕血晕厥，作假成真。本来这事儿也该到此为止了，可之后嘛，人苏阁老倚老卖老，就嚷嚷着要乞骸骨了，不过是想陛下念及他三朝元老的劳苦功高，逼他服个软，能在朝堂之上有所挽留，你猜后来怎么样了？”</P>

何肆说道：“应该是事与愿违吧？”</P>

李嗣冲掀唇一笑，“是弄巧成拙，结果这位苏阁老倒是在太和殿文武百官面前，被陛下好生‘安抚’了一番，这下他倒是不能告老还乡了，因为他直接不堪羞辱，撞柱而亡，之后陛下感怀他一生骨鲠，咬死人骨头不放，追加了个恶谥，叫‘文虚’，凉德薄礼曰虚；华言无实曰虚。这下是真盖棺定论，遗臭万年了。”</P>

何肆微微动容道：“有些可怕。”</P>

李嗣冲说道：“陛下是头顺毛驴，万不可逆着他的心意来，他真要污秽一个人，可不是杀人诛心这么简单，是要叫他在后世也抬不起头来，所以你的脸皮如果不是真厚如城墙，进宫之前还得早做准备，而且陛下是聪明人，切记自作聪明。”</P>

何肆点点头，“受教了。”</P>

李嗣冲本就不是寡言少语之人，却也难得如此善谈，与何肆坐在豸山亭中，多半是李嗣冲开口，何肆附和，没想到一说就是两个时辰。</P>

其间何肆竖起耳朵，绝不放过只言片语。</P>

许久之后，何肆忽然开口道：“李大人，你为何对陛下的脾性如此了解？”</P>

李嗣冲笑了笑，“因为我是他的伴当啊，十几年了。”</P>

何肆若有所思，“这样啊……”</P>

原来的六品武散官，官职昭信校尉的仪銮卫百户就是市井小民高不可攀的存在了，现在何肆也算见多识广了，眼见自然水涨船高，似乎连李大人也不觉得是什么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P>

可没承想李大人这下摇身一变成了从龙之臣，真是失敬失敬啊。</P>

何肆对那九五至尊只能说是想要敬而远之，甚至一点瞻云望日的心思都不敢有。</P>

正如陈含玉所言，他只是个刁民而已，可不存在什么君仁臣直、仰之弥高的，这会儿连看待李嗣冲的眼神都变得拘谨起来。</P>

李嗣冲当然知道何肆心中的想法，却也懒得解释，更不会白费口舌从中调和。</P>

他问道：“我打算今日就下山了，你要一起吗？”</P>

何肆有些惊讶，“这么快？”</P>

李嗣冲笑道：“你现在的这副鬼样子，还不好好利用起来？虽然连万一的可能都没有，但万一的万一，陛下看你凄惨，就动了恻隐之心呢？”</P>

何肆知道他是在说玩笑话，却也陪笑，然后说道：“我要先问问宗海师傅，或许他有什么示下呢。”</P>

李嗣冲直接道：“那我先走了，你回来京城后，直接去仪銮司找我，我带你进宫。”</P>

何肆点点头，他既不是此地的主人，蝙蝠寺也没有晚食供应，自然说不出吃了饭再走的留人之话。</P>

李嗣冲又是没好气道：“要不是为了你这小子，我才不会在这鸟不拉屎的山头羁留多日，真当我寄情山水啊？”</P>

何肆心中微暖，忽然问道：“李大人，我要是一直道谢，是不是就显得我流于表面，太不诚心了？”</P>

李嗣冲回答：“是这样的。”</P>

何肆又问：“可如果我无所作为，连道谢都不做，是不是又显得我寡恩薄义？”</P>

李嗣冲再答：“是这样的。”</P>

何肆感叹道：“做人好难啊。”</P>

李嗣冲说道：“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P>

何肆点了点头，今天的李大人与他说了好多金科玉臬，也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了。</P>

李嗣冲则是摇头，这小子吃亏在没好好读过书，不然也能闻弦知雅意的，自己说的这首《太行路》，上一句是“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P>

是一句难得的好心提醒，却像是在对牛弹琴。</P>